一场薄雪覆盖了枫城平原。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似乎来得要早许多。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缓缓驶入马家咀村,好奇的村民们举头观望,看到车子停在了马小国家的门口。
车上下来的正是马小国的媳妇乔荞,另一位透着不俗气质的女子正是姬玲玲。
两人一身黑衣,乔荞怀里抱着一个用黑丝绒布包裹的匣子,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马小国的家中。
马小国的爹还活着,腿脚到了冬天不太灵活,老伴去世后和大儿子一家住在一起。
乔荞和姬玲玲进去的时候,他爹在堂屋前晒太阳,雪已开始融化,滴滴哒哒从屋檐上流下,浸湿了半个院子。
“爹,我们回来了。”乔荞低声问候老人,不得不面对马小国病逝的现实。
老人从她和姬玲玲走进大门时已明白了一大半——马小国是和媳妇去首都看病的,现在媳妇回来了,儿子却不见踪影,乔荞怀中抱着一个小匣子,老人的全身开始颤抖。
“小国呢?”老人不甘心,挣扎想要站起来。
姬玲玲上前一步扶住了老人,小声说道:“爷,马叔走了,走了五天了......离得太远,只能火化了带过来办后事......”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老人痛哭流涕,伸手抱住了骨灰盒嚎啕起来。
这一哭惊动众人,马小国的大哥大嫂跑进院子,两个儿子紧随其后,他们一家子正在西院给养殖厂的羊铡草呢。
虽说贪慕马小国有钱,但终究手足情深,他大哥接过马小国的骨灰盒捶胸顿足,眼泪滚滚,惹得在场的人都唏嘘不已。
马小国的大嫂子扯起衣襟拭了一下眼角,斜眼打量了一下乔荞:这娘们儿比以前瘦了不少,黄黑着一张脸,煎熬得老了十岁的样子,再看看她旁边站着的大闺女,真象画中人一般漂亮,仔细瞅了瞅,才想起来这是电影演员姬玲玲,从枫城平原走出去的大明星。
大嫂子踢了一下卧在地上伤心欲绝的男人,朝着乔荞努了一下嘴。
然后她问乔荞:“走的时候好好的人,出去几天就成了一把灰了,你是怎么照顾他的?好端端的人跟着你过了几年日子就得病死了——可怜的二兄弟,你四十出头进了黄土,这是遇到那个克星给克死了啊......”
她扯着嗓门说完,又扯着嗓门嚎了起来。
院子站满了马家咀村里的乡亲,人们从马小国嫂子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
村里的人开始议论起来,难听的话传到了乔荞的耳中。
乔荞咬着牙沉默着。
本来,她是想把马小国的骨灰葬到大李庄,姬玲玲劝阻了她——马小国不是招赘到她家的,没有埋在大李庄的道理,他家人肯定不答应。
而让乔荞没想到的是,给马小国举办葬礼之前,还有不少的麻烦等着她。
大嫂一哭,两个侄儿媳妇跟着哭起来。
两个侄儿垂着头各怀心事,马小国生前将养殖厂便宜卖给了侄子,钱只给了一半,另一半欠着。
马小国的土豆加工厂还在经营,表面上由他大哥一家看着操心,实际上卖产品的钱都落到了他大哥的手里。
现在,马小国一死,欠的钱还不还是一码事,土豆加工厂归谁所有又是一码事。
两个侄儿能不着急吗?
乔荞不能撇下马小国的骨灰盒一走了之,她得抓紧给马小国办后事。
“爹,大哥大嫂,我知道你们疼惜小国,舍不得他走......已经这样了,咱们还得振作起来给他把后事办了,不然他九泉之下也不安宁啊。”
乔荞扶着公爹坐下,接过骨灰盒想要放到堂屋里去。
大嫂子又踢了一下大哥,大哥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拦住乔荞,说道:“我兄弟活着的时候你想尽办法留在你家不让回来,人一死你巴巴地往家里送,我问你,你光是来送他吗?他留下的钱呢?”
乔荞愣住了。
院子中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姬玲玲冲上前,挡在了乔荞前头,一双凤眼透出冷笑。
“叔,你这也太心急了吧?马叔还没送葬你就急着盘算起他的钱,你还是不是他的亲哥?他得了重病,省城医院看过、首都大医院看过,这来来去去都不得花钱啊?你现在有脸提钱,怎么不问问我婶子花了多少钱给马叔看病?”
姬玲玲的嗓音很高,很亮,院子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乡亲们都认出了她就是电影明星,夸赞纷纷。
“我家的事你少来参和!”他大哥态度蛮横,他才不管姬玲玲是不是电影明星。
大嫂到底精明,一看姬玲玲为乔荞撑腰,立马换了一张脸面。
“其实吧,他爹也是心疼他兄弟,一母所生,偏偏小国英年早逝,小国活着的时候挣下了一份家业,死了总得轰轰烈烈办场丧事,依我看呐,这丧事既然在我家办,凡事咱们得听老人的——”
大嫂说着扶过公公,一脸悲戚说道:“爹,小国要办丧事,我和他大哥拿不出钱来,你说这事可咋办啊?”
老爹早被丧子之痛打击得魂魄不安,抖抖索索抹着眼泪,一听大儿媳妇的话也拿不定主意,转过头看着乔荞——
乔荞明白这一家人安着什么样了心,平声静气说道:“小国没留下多少钱,养殖厂卖了一半钱还欠着,土豆加工厂交给哥哥嫂子经营,生意好坏应当比我清楚!现在说这些没啥用处,抓紧办后事才对,你们放心好了,丧葬费我都有准备,只管叫人操办就是了!”
大哥大嫂和侄儿一家人都松了口气。
立时叫过村长安排下去,陈设灵堂,购置棺材,请来阴阳,杀猪宰羊......从中午折腾到子夜,院子中白幡飘荡,灯火通明,马家咀全村的人忙里忙外准备着第二天的葬礼。
乔荞和姬玲玲被安排到西厢房歇息,两人坐在烧得滚烫的炕上刚要睡下,听到大哥大嫂走了进来。
“你俩睡下了没有,刚烩了的肉菜给你们端过来,吃了再睡。”
大嫂很热情,乔荞掏钱置办葬礼所需的一切东西,她作为东家脸上有光,能不热情吗?
乔荞和姬玲玲只好下了炕,两人接过盘里的肉菜尝了几口,实在没有什么胃口。
他大哥抽着烟清了一下嗓子开了口。
“弟妹啊,你家一帮娃们明天要来参加葬礼,这排场有点大,不过理应如此,毕竟小国是他们的后爹。可惜你没给小国生下儿女,不然咱们的关系也能走得长远一些,小国没了,眼看着咱们之间也断了亲情,趁着现在人少,我想把有些话给你说清楚。”
乔荞笑了笑,她知道马小国的大哥要说什么,不就是钱的事吗?不就是一个土豆加工厂吗?
马小国人都没有了,她要这些做什么?
“小国生前是你的人,看病也花了不少钱,听说你在渭东的桥梁工程也没挣下钱,所以我兄弟的钱我就不跟你算账了,但这个土豆加工厂和城里的小院,我思前想后还得要回来,小国生前给我交待过,这些财产是留给他两侄子的!”
大哥说完掐灭了烟蒂。
乔荞没想到他连一个小院都不放过,那可是马小国和她生活过的地方,虽然他们很少住在城里,但那是她和马小国的家啊。
“加工厂我不要,枫城的院子得留下,那是我和他的家!”
乔荞硬着心肠回答,她对这家人已彻底失望。
“没有那个理啊,弟妹,刚才他爹不是说了吗,你没给小国生个娃,你要他的院子做什么?你那五个闺女姓刘不姓马,你说对不对?”
大嫂的脸上除了冰冷还有一丝嘲笑,她话音刚落,她男人接着说道:“你要不听我的话,现在就把丧事给停了,反正人都死了,你愿意往哪里埋就到哪里埋,我们马家的祖坟里可以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