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对于张牧的话,并未回以激烈的反应。
别说只是话的内容有些令人难堪,真能治愈生命树,臭骂他一顿都可以欣然接受。
精灵王是神佑职业者,传奇之下该级别距离神明最近,以他对神的了解,生命树的枯萎跟神罚毫无干系。
神如果直接干涉索尔大陆,相对神而言十分“脆弱”的大陆,会被神力瞬间冲击得支离破碎。
索尔大陆是神用以稳固神位的根基,它没了,神也就不存在了。
大陆现在还好好的,生命树的枯萎自然不可能是神的手段。
精灵王寻思着,要不要向张牧提供隐藏地,换取他竭力救治生命树。
庇护异端会触怒神什么的,他丁点不在意。
通常情况下,“凡人”不必担心自己得罪神被惩罚,一点破事还不至于神大动肝火,不惜同归于尽也要真身降临大陆。
当然也不要认为依仗此约束,可以随意辱骂、违逆神,神扶持了大陆最强势力——教会。
一般的杂鱼,抵挡不住当地分教的追杀。不一般的杂鱼,宗教会派遣高阶教徒处理,帝国这种人类中的顶尖组织,教皇将亲自动手。
教会其实不太乐意搭理琐事,心态大概跟“上班人”一样。
夏天坐办公室吹空调多享受,谁愿意酷暑天去街道上搞民调。除非类似莱克事件,神明降下神谕,等同顶头上司发话。
即使如此,教会依然努力的偷懒——神谕降临两年了,张牧至今未遭受教会势力的直接攻击,甚至连“围剿莱克”的命令都没有下达过。
莱克被邻国围攻,刚诺帝国出动精锐军团,都是他们自己的主张。
精灵王很了解这些,知道将张牧藏匿在族地内不算冒险,唯一得注意的是别走漏风声,以免引来渴望献媚神明的人类帝国的围攻。
略微权衡利弊后,精灵王觉得弊远大于利。
相对灭族的危机,承受一些风险算什么,只要能治愈生命树,精灵王甚至毫不介意给张牧磕一个。
“张牧先生。”精灵王万分现实的换了敬称,露出微笑,“我希望您能尽快治愈生命树,为证明精灵族的诚意,我可以承诺……”
“不用。”张牧打断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出,“那什么,我出不去你们的结界,你派几个人去精之森一趟,按照这上面写得办,明天一早回来汇报结果,
然后就可以开始救树了。”
精灵王接过纸条,快速扫完:“我立刻就去。”
话音落下的同时吗,人已经消失不见。
张牧高举两条胳膊,舒坦的伸着懒腰:“行,顺利解决。”
芙蕾德莉卡似乎不在意生命树的健康状况,盯着他问:“这么说,短时间你不打算回莱克?”
“至少待一个月。”
“一个月……”她嘀咕着。
“怎么了?”
芙蕾德莉卡回过神,摇摇头示意没事,迟疑一会,问:“等事情结束了,我想继续游历大陆。”
“嗯?不是要竞争王位吗?”
“父王的身体正处于巅峰期,现在谈竞争王位,太早了,而且……我决定放弃王储的身份了。”
“用王储身份换了军团的指挥权,失去继承权了?”
“不全是这个缘故,那毕竟只是口头约定,我真要耍赖违约,谁也阻止不了。”
“那是为什么?”
“我……”芙蕾德莉卡脑袋侧向一边,避开张牧的视线,“因为,精灵王不能擅自离开族……”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了最后,嘴唇几乎是在无声张合。
张牧看着芙蕾德莉卡的侧脸,有几绺发丝散落在透红的脸腮旁。
空气忽然陷入停滞,芙蕾德莉卡察觉到他的凝视,心跳逐渐急促。
他干嘛……不说话?
芙蕾德莉卡有些不安,背在后背的十指,绞在一起。
难道是觉得我……
“你要是不怕莱克常年爆发战争,又有随时覆灭的危险,我很欢迎你来莱克游历。”
少女心里涌现的惶恐瞬间退去,越绞越紧的手指也放松下来。
“嗯,莱克很适合游历。”
…………
安娜长老的房屋。
结束祭奠仪式的十九位精灵族长老和西尼德,全部在屋内汇聚。
他们似乎很焦虑,坐立难安,大都在客厅来回踱步,只有安娜和三长老面对面坐在树墩木桌边。
西尼德搬了张木椅坐在墙角,双脚踩着椅腿之间的横撑,手肘压在膝盖,掌心托着下巴。这个姿势让她背弯了下去,身体蜷缩一团,整个人逸散着消沉气息。
“很明显,我们都被王玩弄了。”有位长老沉不住气,停住脚步说道。
“王玩弄自己的子民值得奇怪吗?”安娜回道。
“不值得奇怪,但我们因此得罪了王储。”
“我说过,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安娜,请你不要认为王储是白痴。”最先开口的长老怒视她,“族人在生命树下献祭王储的时候我们没有出现,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那有什么办法,你们去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参与陷害芙蕾德莉卡了?”
三长老翻起眼皮:“不是陷害,殿下认识异端,远赴莱克也的确是为了救援异端。”
一名长老期待道:“这么说,我们没有污蔑殿下,我们无罪?”
“呵。”安娜冷笑一声,讥讽的眼神看向他,“无罪?你在幻想什么?”
这名长老的笑容陡然僵硬:“什,什么意思?”
“异端说了,生命树的枯萎和神明无关,王沉默,还不明白吗?”
三长老叹口气:“王一直在王宫里,注视着我们的谋划。”
“殿下既然是被冤枉,王又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干嘛不阻拦?”
“谁知道,这个你得去问王本人。”
要想了解真相,只有询问王,问题在于,谁敢去?
阴谋陷害王储的罪行,精灵王尚未判决,若非离了果实身体会衰弱直至死亡,大伙恨不得赶紧逃离族地,还有胆量主动接近王?
众人陷入死寂,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选择,是老实等待王的问罪,或者去向王请罪。
西尼德发现四周突然安静,疑惑抬起头。
“各位长老,怎么了?”
“西尼德殿下,我们在商议……”
“商议怎样死的体面一点。”安娜好像放弃挣扎了,虽然口吻与往日无异,但言语充斥沮丧。
“父王不可能——”
屋门忽的从外面被推开,众人悚然一惊。不请示直接推长老房间门的,整个族地只有一人。
坐着的站起身,背朝向门的转过身,他们一同单膝跪地。
“王,贵安。”
恐惧在长老们心里汹涌,下意识屏住呼吸。知道惩罚终将到来,但没料到竟如此之快。
会把我们怎样?
是驱逐出族地,还是剥夺魔力,或者死罪?
众长老深深低下头颅,等待王的判决。
然而精灵王只是扫视他们,随后说:“安娜。”
“在。”
“按照纸条上面写的,立即去精之森宰杀一只高阶魔兽,尸体放在原地,观察它的变化,明天一早返回族地汇报结果。”
以为即将迎来极刑的安娜听见命令,陷入呆滞。
“嗯?”见她半天不动,精灵王皱起眉头,“事情关系到生命树的救治,你在发什么呆?”
“啊?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办。”
安娜发觉自己好像不用死了,惊喜的起身接过纸条,一边扫视上面的文字,一边往门外走去。
三长老旁观了她的表情变化,嘴角嘲讽地扯了扯。
精灵王情绪平稳,看起来不是来问罪,长老们依靠意志支撑的肩膀,骤然垮塌下去,重重松了口气。
此时,唯一仍旧惊慌的,是西尼德。
动用秘术需要前期准备是王的谎言,安娜的计划一直在王的视野中,西尼德不禁惶恐,自己诱导安娜老师,父王是否也看在眼里?
“西尼德。”
“在……在!”正惶惶不安的西尼德骤然听见父王唤自己名字,几乎是跳了起来。
她反常的举动和慌乱的神色,引起长老们迷惑。殿下没参与事件,为什么这么害怕?
“比试取消了,作为惩罚,去禁地走一趟吧。”
西尼德脸色迅速惨白。禁地她去过很多次了,难度并不高,但那是常规状态。
精灵王说了“惩罚”,代表此次通过的不是关闭大半功能的禁地,是火力全开的。
父王,果然知道!
完了……
王的命令不容违背,尽管西尼德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挪着步走出屋。
目睹这一幕的长老们,有些回过味来了。
整个事件,西尼德没参与任何环节,从始至终只在献祭时出现了一次,跟芙蕾德莉卡简单聊了几句。
当时西尼德释放了隔音结界,长老们以为是姐妹两说私密话题,特意收回精神力,没去窥听。
从王刚才所说的话来看,她俩聊得恐怕不是什么私密话题啊?
在场十八位长老,年龄最低的一个也高达数百岁,都剧本敏锐的分析能力。
之前出于不知受罚轻或重的恐慌,忽视了西尼德的异样表现,此刻心冷静下来,理智回归,稍微一琢磨就察觉出不对劲。
安娜跟芙蕾德莉卡的关系很冷淡,平日连交谈都少得可怜,后者绝无可能向她透露自己认识异端,更别谈告知远赴莱克是为救援异端。
萨尔达里和爱丽是殿下的心腹,追随殿下多年,想必了解这事,但同样的原因,他们怎会将重要秘密,告诉跟自己主人交情疏远的安娜。
那安娜究竟是从谁口中得知的?
换个角度问考虑,芙蕾德莉卡会向跟谁聊起异端,聊起这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长老们明白过来,王为什么始终不问罪了。
…………
安娜难以理解字条上的内容,跟救治生命树有什么关系。
杀一只高阶魔兽,尸体放在原地,在旁观察一夜,第二天清晨返回族地汇报结果。
在心里默念数遍,安娜仍旧理不清头绪,索性放弃思考,专心赶往精之森,力求将此事完成得漂亮。
走出族地结界,她四处搜寻高阶魔兽,途中意外撞见萨尔达里和爱丽。
安娜明白,两人应该是遵从芙蕾德莉卡的命令,逃离精之森。
若芙蕾德莉卡被献祭,两人作为其心腹,下场不会太好。
当然现在不用担心了。王似乎和异端达成了交易,暂时和平相处,芙蕾德莉卡的罪名无从谈起。
拦住欲要逃跑的两人,安娜告知了情况。
他俩又惊讶又欣喜,惊的是张牧为什么会在族地出现,喜的是自家殿下保住了性命。
两人不认为安娜是在诱骗自己回去。以她圣级的实力,真想捉拿他们回族地,直接武力挟持就行了。
萨尔达里和爱丽亢奋的原路返回,安娜继续寻找魔兽。
精之森面积广袤,栖息着大量高阶魔兽,只是近些年魔兽频繁失踪,数量锐减,导致她足足耗费了三小时,才发现一只符合条件的。
圣级对高阶,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整个战斗过程不足十秒。
甚至没释放魔法,凝聚精神力穿刺目标,下一秒魔兽就变成了尸体。
她飞身坐在高处树枝上,双眼紧盯轰然倒地的尸体。
之前因为料定王会赐死自己,安娜思维已然陷入停滞,什么都没去细想,这会四周无人很是寂静,下意识梳理起事件的经过。
安娜并不愚蠢,相反非常的聪慧,回忆仅开始一分钟,就察觉出一丝异常。
西尼德出现的时间点,是不是太……刻意了?
如果提前一点插手,族人们的愤怒尚未攀升至顶峰,她有机会平息这场冲突。若是晚一点……不,哪怕一秒,她都见不到芙蕾德莉卡最后一面。
安娜的面色被阴郁覆盖。
“这么看,当时她们姐妹说的话,大概不是临别前的互相倾诉。”
思考愈发深入,异样的环节就愈多。
比如,精灵族虽然没有推出明文条例,严禁精灵接触人类,但族人普遍持反对态度。
和自己姐姐感情深厚的西尼德,明知道她厌恶芙蕾德莉卡,为什么要跟她聊起芙蕾德莉卡认识一个人类的事?
不怕安娜四处传播吗?
想了一夜,安娜从零碎的线索中,大致拼凑出真相。
“还缺了一块拼图。”安娜晓得缺失的一块拼图在谁手里。
站起身,低头看了眼只生长着杂草的小片空地。
“尸体,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