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褪尽,漠北日出。
夏日的草原绿丝铺地,一眼望不到头,草原近处是澄澈透蓝的天,雪白的云,以及远处隐隐的山坡。
安静祥和,只有远处牧民拉着马头琴,哼着曲调辽阔的异族歌,歌颂着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漠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假如从来不期遇,人生若只如初见。
元无忧两眼一睁,就置身于个翻天覆地的场景。
这一年,北周战败于柔然汗国,请求停战和谈,按约定,战败国北周要派遣使者、和皇室宗亲出身的质子到柔然。
周国皇室宇文家得知,如今的柔然本部姓拓跋,与昔日与北魏太祖是本家,便借故把一直视作眼中钉的前朝储君,那位拓跋姓改元姓的的皇太女封做隋珠公主,送到柔然当人质。
也算双喜临门,一箭双雕解决了俩矛盾。
而西魏皇太女元无忧作为人质,便在夏日里离开长安,被送到柔然牙帐所在。
一路上,北周使团就议论着,因柔然新王是党项合并的拓跋家人,宇文家意欲效仿昭君出塞,将隋珠公主贺北番,和亲。
所有人都认定她此去漠北,便回不了长安了。
彼时,柔然牙帐下头等猛将万郁部,已是可汗拓跋家的外戚,柔然汗国的莫弗。
元无忧正是及笄之年,刚死了母皇,华胥四分五裂,就被篡权夺位的宇文家送到北境。
而生于长安,却因父死母退而离开长安的隋珠公主元无忧,再次回到长安却是因父母双亡,国破无亲,被迫接圣旨去北境做质子。
彼时,十五岁的隋珠公主已经到了柔然牙帐外,谈判官已经去面见可汗了,只留她坐在金银珠宝镶嵌的马车上,和一堆赔款的长安宝贝堆在一起。
极尽讨好的璀璨珍宝中间,她这个战败国送来的人质,却穿着朴素的白色大袖襦裙。
长安秋高气爽,暑热未退,北周故意让她穿的轻薄料子,一身戴孝似的白裙颇显楚楚可怜。
北周端着继承“正统”的傲气不肯服输,也不敢怠慢柔然,却摆弄她这个前朝后代来做出卑微姿态,极尽讨好于柔然。
但一到漠北,气温骤然冷了,元无忧又找不到厚衣裳,跟使节团索要,也拿没有闲余衣裳来搪塞她,就当她是个摆件。
元无忧不出意外的冻出了毛病,感染了风寒。如今正瑟缩着肩膀爬出马车。
下一刻,刺绣了虞美人丝绸红纱车帘,就被人掀开。
只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措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眼帘。
面前是个穿着黑衣斜襟赤色短袍的少年,正伸出白皙瘦长的细手抓着车帘,而后动作利索潇洒地,将车帘挂在车壁一侧的挂钩上。
少年披着一层白狐皮披风,仍显得肩宽腰细,他一头齐腮的茂盛短发微卷,肩头垂下几条长生辫搭在肩头。
此时他瞪着一双沁水般透亮的深蓝眸子,直勾勾看着她,像见到了什么新奇事物,眼里只有纯粹的欣赏,没有半分不怀好意、或是邪狞的凝视。
俩人相距不足两步,一个在车厢里,一个在车厢下。
她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深蓝的眼睛里毫无忧郁,澄澈的像海蓝宝石,锐亮的像未经驯化的山狸野狼,有种无所畏忌的野性、张扬。
是她从未见过的万郁无虞。
元无忧在打量着少年的万郁无虞,他也端详她。少年还是她记忆里那张脸,可是身形比当年的他壮实多了,少年那对深蓝凤眸犹如沁水深潭,熠熠发光,眼神也明艳自信,如同一簇暖阳。
不再是过去那样,一味的低眉顺眼和躲闪。
俩人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像雪地里突然迎面撞上的小兽。眼里从惊慌诧异,到放心大胆,近乎急切地端详对方。
他率先说了句:“处直劲?”
小姑娘愣住了。
少年便耐心地继续道,“处拓跋直劲?宇文可汗扶竹真?处乞?”
这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异族语言,把小姑娘听得更是满眼茫然。
意识到她听不懂鲜卑语后,少年那把清亮的嗓子底气沉稳,出声温柔笃定的问她:“你是宇文家的信差,长安来的拓跋王女吗?”
他很自然地切换成了汉话,虽然听着有些蹩脚拗口,但也让元无忧大为震惊。
没想到他这辈子在异国他乡长大,土生土长的漠北柔然人,居然会说汉语?
元无忧是带着记忆的,早就认出了眼前的少年就是万郁无虞,此时才愣愣地想呼喊他的名字,却死活张不开嘴。
她扯着嗓子,却连一丁点呜咽都发不出。
少年自报家门道,“你别怕,我汉语叫拓跋无虞,是柔然可汗的儿子。你也可以管我叫那古勒,那是我拓跋姥爷给起的羌语名字。”
元无忧干张嘴说不出话,憋的脸红耳赤,那古勒当她是气自己唐突,赶忙解释:
“听说你是中原那位拓跋女可汗的女儿,是被抢了皇位,才被仇家送到我们这里的,既然都是拓跋家的人,来到这里就当回家了。”
见小姑娘一直张不开口,说不了话,少年万郁无虞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原来你是哑巴,说不了啊?没关系,你可以在我掌心写汉字,我学过汉语的。”
说着就朝她伸手。
“你快下来,活生生的人,可不能和这些任人挑选的死物混在一起。”
他这一句话,把她连日紧绷的情绪都压垮了。元无忧这一路上的委屈,在此刻化作泪水奔涌而出。
只因为这一路上,周国使节苛待她吃穿不说,却看得紧,连她去解手都让侍卫跟着。
她一个及笄之年的少女,如厕都要在男人的监视下,元无忧哪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可她受的委屈远不止于此。
从前是那样金尊玉贵的皇太女,母皇一驾崩,自己就被发配到北疆为质了。可元无忧求死不得,因为柔然答应了要她留下为质,周国就得看着她,严防她跑了。
怀揣着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的心,她来到了柔然牙帐。却没想到,迎接她的是这样的见面。
元无忧握住少年的手,借他掌心和手臂重心沉稳的力气,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