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浮夸
“黄昏使者”号前所未有的寂静。
船长室内,金发碧眼的布拉托夫·伊万拆开一卷绷带,一圈一圈往小臂上缠去,纱布挤压着破裂的肌肉,不一会便蔓开大片殷红。
嗅着空气中药酒的苦香,克莱恩许久沉默,站在窗前,背逆着从格栅中透过的阳光,仿佛雕塑。
两个沉默寡言、满怀心事的人共处一室,都在等待对方开口。
终于,处理完伤口的布拉托夫边活动左臂,边从书桌下抽出了一瓶高浓度的烈酒,徒手捏碎瓶口,往嘴里灌去。
透明的液体顺着“守护者”凹凸有致的肌肉流淌,屋中的酒精味顿时更为浓郁。
“去拜亚姆不容易。”
豪饮一口的布拉托夫舒爽的呼了口气,随手一丢,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圆弧,克莱恩眼疾手快,精准擒住了碎裂后残存的瓶口,面具下眉头微挑。
“这是从圣密隆带来的好酒,不尝一下可惜了。”
侧斜着脑袋,看了看瓶中的液体,克莱恩摩挲着镜子面具,思考回答道。
“我喜欢苦艾。”
“哈,因蒂斯浪荡子喜欢的娘们酒!”布拉托夫嗤笑一声,低头扫了眼风衣正装打扮的冒险家,嘴边金色粗短胡茬挂着的水珠一颤一颤。
他招了招手,接过克莱恩重新抛回的酒瓶,又细细打量了眼前人一遍,笃定道。
“你,不是因蒂斯人。”
克莱恩无动于衷。
“我见过太多因蒂斯娘炮了,浑身插着鸡毛,一个个活像发情的公鸡,手里不掐着指头,不捏着嗓子都不会说话。”
把酒倒进木桶杯,布拉托夫用空酒瓶指着克莱恩。
“鲁恩人对吧?”
房间内仍是沉默,沉默却成了布拉托夫揣摩试探下的底气。
他笑了,舒展着身体,拉出椅子坐了下去。
“还真是稀奇,一个鲁恩人,竟然会加入密修会……”
覆盖手掌的黑色手套遮不住绷紧的骨节,随着一声低笑,克莱恩竟然取下了脸上的面具,目视着随性假象下讶异跃动的布拉托夫,悠悠然道。
“怎么发现的?”
面具下男子的外表年龄不到30,脸庞消瘦,棱角分明,兼具成熟与阴郁两种气质,乍一看北大陆人种五官深邃分明的特征明显,却藏着一种有别于南大陆长相的柔和。
布拉托夫目视着男子的真实面貌,微微愕然,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
“精灵……”
这人是精灵混血?
不过很快他就压下了猜测,轻咳一声,僵硬的微笑松动,指了指克莱恩大衣衣领上银色的胸针。
“因蒂斯人的审美就像他们娇柔做作的姿态一样轻浮,造不出来这么美的东西。”
这显然是一个玩笑,克莱恩没在意,只是点头。
初到海上时,他对所有的海盗将军都只有一个单薄如纸片的片面印象,直到和他们一一接触、交流、战斗,才将这些印象慢慢补充起来。
如果说特蕾茜给他的感觉是迥异“魔女”一贯主流风情的惊异,赛尼奥尔是完美契合了对“玫瑰学派”的刻板印象,布拉托夫·伊万则夹在了两者中间。
既有弗萨克人的共有特点,也有许多有别传闻的随性,给人以一种鲜活感。
很可能他在战神教会中的处境和“倒吊人”先生一样,都是被出身拖累,不得不放弃内部晋升渠道,跑到海上闯生活的“原官方人士”。
“去拜亚姆有困难?”
尽管思绪纷纷,克莱恩仍切记扮演的守则,开口便是“格尔曼·斯帕罗式”发言。
“当然,罗思德群岛最近发生了大事,风暴的水手全天候守在远海,想进去必须绕大圈子,或者在附近的小港口提前换船。”
布拉托夫顿了一下才回应道,似是没有想到眼前的男人和他遇到过的密修会成员完全不一样,一点也不健谈。
“如果你想去拜亚姆,最好的方案就是从戴诺斯岛或者提亚纳港,换一个身份潜进去,避开海军和风暴的身份盘查。”
“不过我不建议选择提亚纳岛,当然,就算你想在提亚纳下船我也不会同意,最多把你带到戴诺斯,那里太远了。”
克莱恩并非“航海家”,也不是常年出海的水手,对海上的方位和岛屿分布没有概念,只能靠对海图的朦胧印象回忆。
戴诺斯岛……从直线距离看,比之前在的奥拉维离罗思德群岛还要远啊……
想到这,他视线不动,余光留意着布拉托夫的神情,若有所思。
“海王”考特曼和疑似“诡秘”分离的“风暴”途径天使特性大战也就是两天前的事,按海上消息传递的常识看,远在中苏尼亚海活动的“黄昏中将”布拉托夫根本来不及收到消息,就连我都是从当事人之一的特蕾茜·佩莱口中听到的……
弗萨克人在罗思德群岛的消息站有意在传递罗思德远海的异动?
怀着猜测,克莱恩保持人设,不去好奇布拉托夫故意抛出的“罗思德群岛发生的大事”,只针对眼前的问题。
“可以从西弥姆岛登陆。”
那是罗思德群岛最东端的岛屿,距离奥拉维并不算远,只有三、四天的航程,也是特蕾茜口中“海王”战场附近的最近岛屿。
“我说了,那里发生了大事情。”
布拉托夫还是摇头,坚定否决克莱恩的提议,不愿意冒险尝试。
“‘灵教团’的成员在西弥姆岛经常出现。”克莱恩冷不丁道。
灰雾之上的“愚者”先生似乎是把特蕾茜吓破了胆,也可能是让这位“疾病中将”看到了某种希望,总之,在那天之后,她就经常向“愚者”祈祷,事无巨细的汇报着她所能获知的,有关魔女教派活动的一切细节。
“‘灵教团’在罗思德群岛有据点不奇怪。”
布拉托夫突然抓起桌上的木桶杯,掩住了鼻梁以下。
“确实。”
没有继续放饵,克莱恩话锋一转,突然不再就当前话题谈下去,打了个响指,紧闭的船长室屋门旋即打开。
仍是拜朗长袍打扮的乔吉亚端着一杯从甲板二层厨房搞来的水走进房间,递给了克莱恩。
戴着半高丝绸礼帽的冒险家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举杯小口小口滋润着嘴唇。
“五天后我要到戴诺斯岛……”
“不,不去,我一般不往那边走。”布拉托夫摆手否决,“去西弥姆岛,我正好要去狂暴海另一边,可以把你放在那边的黑港口。”
呦,改变主意了?克莱恩同样被水杯遮挡的嘴唇上翘弧度。
但他依然没给布拉托夫回应,就这么看着对方。
混蛋……布拉托夫终于承受不住,起身走到了房门边,推门朝外大喊了一声,没过半分钟,“黄昏使者”上的大副就小跑凑了过来,连连点头,又跑了回去,整个舰队随后开始转向。
砰。
“黄昏中将”用力关紧房门,没好气的用鼻子大力出着气,脚步颇重。
“知道吗?”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不像密修会,像‘战争之红’,像极光会里面的榆木脑袋!”
弗萨克帝国和战神教会对真实造物主信仰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相比其他背后有靠山的海盗,布拉托夫经常和真实造物主信徒有限度的合作,彼此之间相对熟络。
“说说吧,鲁恩打扮的特伦索斯特帝国先生,西弥姆岛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莱恩看着“黄昏中将”的眼睛,双手端着水杯放在了小腹前。
他扫了眼侍立在一旁的乔吉亚,曼妙女士随即开口。
“是奴隶贸易和搜集文献。”
说完,乔吉亚低下头,姣好面容藏进了阴影。
“然后呢,没了?”
等了许久,迟迟等不到下文的布拉托夫拍着大腿说道。
“那是额外的价格。”克莱恩语调平稳,情绪愈发愉悦。
他救了布拉托夫一命,虽然他猜测即使没有他的帮助,布拉托夫付出些代价,也能挣脱“怨魂”附身,不会被“血之上将”杀死,但这是他们就搭顺风船已经谈好的交易,一事抵一事,自然不再相欠。
“好,我知道了。”
常年被海风吹打,有些粗糙的脸从白变红再从红慢慢变回原本的色彩,布拉托夫努力深呼吸,轻声回答道。
他慢速侧头,瞄了眼窗外的风景,判断舰队已经完成了方向的调转,正在驶向另一个航道。
“我需要一个单独的房间。”克莱恩出声道。
明天就是塔罗会,他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主持聚会。
“你的房间会在最下层。”布拉托夫没有刻意为难,但态度也绝称不上好。
说到这,布拉托夫也失去了继续交谈的欲望,木桶杯端在手里,用下巴指了指大门。
“我要休息了。”
……
“好好休息。”
伦纳德拍着科恩黎的肩膀,低声关切道。
“放心吧,这点酒不算什么。”
身材短小精悍的“值夜者”收不住脸上的笑容,时不时就朝背后瞧上一眼。
今晚的计划相当成功,果然伦纳德惊喜出场后,戴莉女士和队长邓恩一夜都没再争执,加上以罗珊为首的女性队员们有意的诱导,伦纳德为主的男士们舍命灌酒,终于在聚会结束前拿下了邓恩,让这位一贯成熟稳重的绅士感动落泪,不再胆怯,表明了真实想法。
“你的过去是你自己的事情,与你携手未来,是我的荣幸。”
“圣灵教导我们应摒弃自私,我不允许因我断送了你的未来,但我更应该尊重你的选择,作为男士,作为丈夫……”
“啧啧啧,女神啊,队长这话真好。”
廷根值夜者小队中的“作家小姐”不知道何时告别了奥丽安娜太太和罗珊,和目送科恩黎登上马车的伦纳德并肩站立。
她掏出一个皮圈将白发束成马尾,扫向伦纳德目光略显揶揄。
“队长已经证明了他的文采,大诗人,你什么时候证明下自己?”
“我又没有未婚妻。”伦纳德避开了西迦的目光,盯着路边的灌木丛看。
“贝克兰德多少好姑娘,以你的容貌,还有现在的级别,找一个合适的女孩很难吗?”
“我……”伦纳德张了张嘴,脸颊被月光染上绯红,看不清具体。
他叹了口气。
“我不想耽误别人。”
耽误……西迦仰头目视着伦纳德,不禁沉默了。
过了一会,小雨眼看将要结束,西迦才再次开口,拍了拍伦纳德肩膀。
“今天干得不错。”
“我和洛耀,和弗莱、科恩黎本来还在打赌,你会不会把红手套带出来,惹罗珊不高兴,坏了大事来着。”
伦纳德笑了。
“我在你们眼里就和因蒂斯人一样爱显摆?”
他双手伸进上衣口袋,在掏出时已经盖上了一层血红。
舒展着五指,将“红手套”小队的象征展现给前队友,伦纳德小声道。
“这不是值得炫耀的东西。”
说着,他攥紧了双手,略显突兀的改变了话题。
“你怎么回去?”
他记得西迦的房子就在附近。
“回去?”西迦古怪地扫了他一眼,“查尼斯门还需要人值守呢,你没看我今天没喝多少酒吗?”
“倒是你,你买的不是今晚的车吧?”
“不是。”
伸手招停了一辆出租马车,伦纳德摘下手套,边往兜里塞边答道。
“明天上午十一点,走之前我会去公司给你们说一声。”
“行。”
西迦微微点头,伦纳德犹豫片刻,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快跑两步,钻进了突然又下大的雨夜,头也不回,凌乱的半长发散动,一晃一晃,融进了黑夜,身影在雨里愈发模糊,仿佛带着暖意坠入了真实世界外的遥远虚假。
“走了。”
……
轰隆!
闪电撕破乌云,廷根的雨隐隐有向暴雨发展的趋势,天边的银白照亮了墓园的森冷一角。
伦纳德·米切尔站在一尊墓碑前,看着被电光照的白森森的黑白相片,忽然提起了插在旁边的铁铲。
最好的哥哥;
最好的弟弟;
最好的同事。
两堆泥土逐渐堆高,墓穴一点点暴露,好似时光倒流,带着所有的不幸向悲剧尚未发生前的安乐奔去,回到那个令人怀念的迷梦。
轰隆!
雷声炸响,盖过了铁铲落地的动静。
伦纳德居高临下俯视着完全暴露的棺椁,放弃了工具,俯身往下,伸手握住了棺材盖子的边缘。
他猛地用力,掀开了那沉重的木盖,没有听到应有的铁钉断裂的声音。
咔嚓。
伦纳德的心出现了裂隙。
他的动作霎时变得缓慢,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完全遮住了眼睛。
随着他一点点起身,棺盖也滑落进泥土,四方木板内漆黑一片,空无一物。
唉……
伦纳德维持着半弓的身体,静静看着这一幕,静静的看着。
这两天更新的晚,写完身体都要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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