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你能不能不要再闹了!」
「我不会放你回南景的!死都不会!」
君怀眼底的偏执疯狂看得人心惊。
后来我如他所愿,变得越发乖巧,大越宫规学了个七七八八,完全符合他对我最初的端庄尊贵的假想,成了他最拿得出手的皇后。
可等我真的变成了他想要的模样,他却发疯一般说要带我回心心念念的南景。
**
「娘娘,用膳时间到了。」
婢女阿左俯身,小心翼翼地在我耳边提醒。
「什么时辰了?」
出口透着几分嘶哑,许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我竟然被自己这如同老妪一般的声音吓到。
阿左弯腰扶着我,察觉到我的手异于平常的冰冷,心疼地替我拿来一个暖炉「回娘娘,已经是酉时了。」
「酉时……」
暖炉热乎乎的,似乎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气,我呢喃着这两个字,心下万般清楚,那个人,快来了。
果然,太监尖锐的声音从宫门响起——
「皇上驾到!」
算不上心有灵犀,只是他每次都是这个点过来,这三年,早就成了习惯。
「臣妾恭迎陛下。」
我是南苏,当今皇帝君怀的妻子,大越国的皇后。
我出身平平,听说君怀还是游历在外的闲散王爷时,我就已经成为了他的结发妻。
是的,听说。
君怀告诉我,我深爱他,他亦深爱我,在解决南景国的叛乱之时,有敌人偷袭他,而我替他挡了,受了重伤,因此失了记忆。
我醒来的时候,君怀满身狼狈跪在我床前,深邃的凤眸布满了血丝,大掌死死攥紧我的手,青涩的胡茬落满俊美的脸庞。
浑身都疼,可我不认识他,我试图抽回我的手,他仿佛受了惊吓,慌乱抬眸看着我。
眼底的不安暴露在我眼前。
那双眼睛,我总觉得它承载了无限的悲伤苦楚。
可我不明白。
在君怀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我抽回了自己的手,眼底满是平静,却又落满了警惕「你是谁?」
他似乎愣住了,猩红的眼眸试图从我身上找出伪装的痕迹,可我不明所以,坦荡地任由他试探。
僵持不到一会儿,他似乎败下阵来,低哑的声音响起「苏苏,我是你的夫君,我是君怀。」
我总觉得,那次的伤,真真地伤到了脑子,否则,为什么一见到他,我的心就止不住地发颤,他说的话,我竟是没有半分怀疑。
养伤期间,他对我极尽温柔体贴,像是弥补过往的亏欠。
「阿怀,我喜欢南景,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好吗?」
南景夜空是最迷人的,躺在君怀怀里,我总是忍不住眯着眼,指尖轻轻数着头顶的一片闪烁的星星。
我喜欢这里,发自心底的喜欢,南景的晚风吹过,我身心都得到了母亲般地抚慰。哪怕君怀告诉我,我是大越人,可我依然觉得,我生来就属于南景。
在南景的君怀是独属于我的阿怀,哪怕我的要求等同于让他放弃了大越的王权富贵,他也笑着应下「好,苏苏喜欢,我便陪着苏苏待在南景一辈子。」
可我的阿怀食言了。
五王逼宫,阿怀被迫回到大越皇宫救驾。
临行前,他把我安排给心腹,让他们务必确保我的安危。
「苏苏,」阿怀冰冷的战甲透着寒光,他温暖的大掌小心翼翼拖起我的脸颊,捏了捏两边被他养出来的小奶膘,低沉磁性的声线带着安抚和不容置喙「你乖乖待在南景,等平定了叛乱,我就回来陪你。」
南景有神,是白泽兽。
这是阿怀陪我游玩时,南景一位阿婆告诉我的。
自从阿怀回到大越,我便每日祈求白泽,希望它保佑我的阿怀,平安归来,回到我身边。
叛乱平定了,可我等来的不是阿怀,是浩浩荡荡的军队。
黑云压城一般的气势,他们跪在我面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大越的军旗飘扬在南景的上空,铁马嘶吼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脑海中迅速闪过铁骑践踏的情景,我忍不住,后退一步。
「阿怀,你不是说,要陪我待在南景吗?」
这是我见到我的阿怀说的第一句话。
比起离开之前,他更消瘦了,下颚冷峻凉薄,可金丝勾边绣出的龙袍穿在我的阿怀身上,似乎没有任何违和感,仿佛他天生就该坐上那个位子。
「娘娘,不得无礼!」
是一个很老的太监在训斥我,我抬头看过去,阿怀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听到老太监的话,他冷冷看了过去,随后让所有人退了下去。
厚重的大门被关上。
阿怀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走下来「苏苏,我好想你。」他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力度之大让我毫不怀疑,他恨不得将我揉进骨子里。
我没有叫疼,温顺而乖巧地任由他抱紧,我在等我的阿怀给我一个说法。
许是由于我的乖巧,阿怀他终于找回了理智,他将手松开了些,却不完全放开我,他凑近我的耳朵,低声呢喃「苏苏,你等我半年好不好?我会在半年内处理好这里的所有事,然后陪你在南景生活一辈子。」
我察觉到了他有苦衷,我在这一刻,甚至更早,在他回大越的那一刻起,意识到,他不仅是我的阿怀,还是大越骁勇善战的守护神九王爷君怀,他有他不能推辞的责任。
我伸手抱住了他,脑袋安静地靠在阿怀的胸膛,听着它的跳动「好,我等你。」
**
「苏苏,你又在外面吹风。」
我起身的时候,脚踉跄了一下,君怀下意识地伸手过来扶我,却被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让陛下担心了,臣妾只是刚出来散散心。」我不是没有注意到君怀眼底的暗沉失落,可脚踝处不时的疼痛却让我本能地抗拒眼前这个体贴入微的男人。
在等待阿怀的半年里,许是怕我无聊,阿怀找来了教导礼仪的姑姑,一点一点教导我宫中的礼仪,教导我怎样做好一国之母。
每当教导姑姑被我气到瞪眼睛的时候,我总会钻进阿怀怀里,笑眯了眼「阿怀阿怀,我好笨啊,怎么都学不会。你说我会不会是个假的大越人啊,这些礼仪我像是完全没有接触过一样。」
我下意识地忽略了阿怀在我话落的时候,身体的僵硬,他像哄孩子一般,揉了揉我的脑袋,温声细语「别胡说,苏苏是最聪明的。」
他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我便像是要到了糖的孩子,红着脸又恢复了学习礼仪的生气。可那时我并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和我一起回南景,更不会放我回到那个让我心心念念的南景。
**
君怀在我面前很局促,哪怕明知屏蔽了伺候的人这种气氛会更加凝滞,他也不想让人插足我们。
「苏苏,这是雪梨酥,你最爱吃的,我特意吩咐御膳房给你准备的。」
其实并不是御膳房做的,是他派人去找了南景的厨师,自己亲自学会的。
他想亲自做给他的苏苏吃。
我只是草草扫过那盘雪梨酥,或许是因为大越没有做雪梨酥的习惯,做出来的雪梨酥,卖相并不好。
在君怀殷切的目光下,我面不改色地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明明是极为熟悉的味道,我却在咽下之后味同嚼蜡。在君怀充满希冀的目光下,我只是淡淡点头,出于礼貌地回应「很好吃,谢谢陛下挂心。」
君怀脸上的表情很僵硬,蜷缩着手指茫然无措地看着我「苏苏,是不是味道不好?重做一盘给你好不好?」
寒冬之际脚踝总是传出锥心的疼痛,我皱了皱眉,染上烦躁「陛下不必麻烦了,是我不喜欢了。」
从前确实是喜欢的,只是现在不喜欢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君怀脸色隐隐苍白下去。
尽管我再怎么抗拒,君怀还是在我的寝宫歇下了。如往常一样的强烈侵占,他就像是蛰伏的猛兽,恨不得将我吃拆入腹。
温热的大掌覆在我的小腹上,君怀贴近我的耳侧,湿热的气息似乎还没有摆脱方才的热潮,低沉的声线染上几分诱惑「苏苏,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一个孩子?」
君怀对让我生孩子这件事,有着病态地执着。
在入宫的半年里,阿怀夜里总是与我厮混,后宫仅我一人,形同虚设。每天早上睁眼,看到的都是阿怀目光热切地盯着我的肚子,恨不得里面立刻蹦出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
「有了孩子她就有了羁绊,哪怕是为了孩子,她也愿意留在大越!」
这是我去给阿怀送补汤时,在门外听到的话。他想要用孩子把我留在大越吗?可他明明说过的,愿意陪我在南景一辈子。
我委屈极了,拎着补汤跑回了寝宫,我突然想到阿怀哄着让我学完了宫里的所有规矩,以及我宫里不断增加的守卫,刹那间,我不灵光的脑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阿怀过来找我了,我看着他,总觉得自己的想法不真切,并且很罪恶。
阿怀为了能陪我,每天都在忙碌于处理政事,我身为他的妻子,应该全心全意相信他才对。
我主动亲了阿怀。温存过后,阿怀又将目光投放我平平的肚子上,被看得害羞,我缩成一团滚进了他的怀里「阿怀,我想回南景看看,你不用陪我,我自己一个人去,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阿怀愣了一下,亲了亲我的额头,拨弄着我被汗水打湿的鬓角,不问原因,如往常一般依着我的想法「好,明天早上就派人送你去。」
我高兴极了,在他怀里蹭了蹭,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阿怀没有去上早朝,他静静地坐在房里等我醒过来,然后递给我一杯茶水。
我不懂他眼神的晦涩,他像平时一样哄着我「苏苏乖,喝了茶就准备回南景了。」
我毫无防备,喝下茶乖巧地坐在阿怀旁边,他伸手将我揽进怀里「苏苏为什么突然想回南景?」
他贴紧了我的耳垂,气息炽热,可我却看不见他眼底集聚的阴沉郁色,刚准备开口,脑袋突然传来一阵晕眩感。恍惚间,我看到了阿怀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的阴翳。
我被锁在了寝宫。
脚踝上细细的金链子,严重限制了我的自由。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阿怀,头一次感觉到如此陌生。
阿怀比之前更加缠我,情到浓时,他总是用一种病态占有的眼神看着我。我哭着求阿怀放开我,他的力度却越发加重,粗重的气息透着不曾有过的狠厉「苏苏,你永远别想离开我!」
我终于开始害怕了。我求着阿右,她从我失忆时就跟着我,我求她去太医院,帮我找一些凉药。现在的阿怀让我害怕,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都还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孩子,只是阿怀想用来困住我的囚笼,他并不是真的期盼我们的孩子。
我告诉自己,再等等,等阿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等他不再把孩子当成筹码,我就心甘情愿地和他孕育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啪!」
我送到了嘴边的凉药被人用力拍去,紧接着,我被人拖起了下颚。我瞪大眼睛,本该去上朝的阿怀去而复返,如同发怒的雄狮,怒气冲冲地盯着我。
「南苏!你就是这么作践你自己吗?」
这是印象里阿怀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他肯定生气死了,眼睛都是红的。我强行压下颤栗,伸手猛地抱住了他的腰「阿怀,你听我解释。」
「滚出去!」
他扫了一眼屋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伺候的人,猛地将我甩在了床上,高大的身躯覆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南苏,你到底是在作践你自己?还是在作践我?」
阿怀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也不顾我的反抗,发了疯一般地占据,没有任何的怜惜,只有不住地发泄怒气。我还是没坚持到最后,晕了过去。
等到我再次清醒的时候,四肢如同散架了一样,我撑着床板起来,跪在地上的阿左立刻上前「娘娘,陛下在门外等您。」
「啪!啪!啪!」
我听到了门外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还有一种压抑的呜呜声。心底的不安被放大,我匆忙扯过披风披上,赤着脚跑了出去。
我屋里伺候的婢女奴才,包括阿右找到的太医院配药的太医,全部被人绑住了手脚,架在长凳上受刑,嘴里甚至塞上了衣服上随意撕下来的布条。
阿怀就坐在中央,尽管下起了雪,他也没有任何回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他只是抬手,掌刑的那群人就更用力了。
「阿怀……」
我颤抖着声音,阿右已经被打得意识模糊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阿怀面前,却是止不住地跪倒在他面前,声音颤抖「阿怀,你快让他们住手!是我的主意,是我的错,你别牵连无辜,阿怀,是我错了!」
泪水沾满脸颊,冻得生疼,阿怀弯腰,强硬地将我从雪地里抱起来,抱进怀里,低声呢喃「苏苏,确实是你的错,你要亲眼看着,因为你的错,害死多少人。」
**
「唔!」
血色从那些人身下蔓延开来,地上刚堆起来的白雪被染红,我愣怔地看着失了生气的人,眼前一阵模糊。
雪地里倒下的,不止有帮我配药熬药的人,还有我。寒气入体,高烧不退,再加上受了刺激,我差点死在了那场大雪里。
君怀为我找来了无数的医者,把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可我醒过来的每一天,都是活在愧疚里。
寒气入体,集聚在腿上,一到阴雨天气,疼痛难耐,而且因着凉药和高烧的缘故,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孕了。
从回忆里醒过来,我冷静地拉开了君怀的手「陛下,我累了。」从那件事以后,我再也没有唤过他阿怀。或许是因为,在那场因我导致的悲剧里,我第一次认识到,他是个君王,是可以掌握天下人生死的皇帝。
而我的阿怀,可能已经死在了那个离开南景的时刻。
三月,南景来了使者。
阿左和我提过,如今我确实没了半分兴趣。
天气渐渐回暖,我想去去身上冬天积攒下来的死气沉沉,阿左提议陪我去御花园走走,我同意了。
「十三公主?」
很突兀的一个声音,骤然叫住了我。我很清楚,面前的这些人,是南景的。
「放肆,什么人敢冲撞皇后娘娘!」
阿左挡在我身前,遮挡了使节眼底的震惊。
「皇后娘娘?」
使节弯下了腰「娘娘恕罪,我们是来自南景的使节,此次奉命前来大越上贡,方才的失礼,实在是因为您和我南景十三公主南苏,长得太像了。」
「南苏?」
我轻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莫名的熟悉感自心底产生。头突然像是要炸开一般地疼痛。
目光的最后,是君怀匆忙赶过来的身影。
「十三公主,大越军队已经快到宫门口了,我们不能再拖了,快走吧!」
硝烟四起,战火弥漫,残骸遍地。
「小十三,二皇兄答应你的生辰礼物,只下次见面再送你了。」
「小十三,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回头,皇兄皇姐们会在另一个地方等你。」
我缓慢地睁开眼,现在的情景和我失忆刚醒过的时候很相像。我床边守着君怀,现在也是。
「苏苏,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君怀僵硬在原地,因为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伸出来的手。
「臣妾无事。」
**
君怀眼圈倏地就红了。他像个无措的孩子,顶着我漠然晦涩难掩冰冷的眼神,修长的指骨微白。
「苏苏,你从前,在我面前从来不自称臣妾的。」
我只是仰头看着他,心底无声落满了雪。
「可是陛下从前,也不在我面前摆帝王威仪。」
不止帝王威仪。
他从前从不会让我急红眼,也舍不得我与他置气。更遑论用这些条条框框束缚我。
我们都变了。
可到底是从那一刻开始变了的。
我竟然也有了几分恍惚无措。心底生出的抵触心理让我不敢去打开那道尘封已久的门。
君怀眼底的偏执肆虐翻涌,他知道我在重提他杖责宫人的事。
或许君怀不明白,宫人命如草芥,违抗了他的命令理应当受到处罚,我为何偏要揪着几条贱命不放。
可他不明白。
永远也不会明白。
心口像是被豁开了一道口子,冰天雪地里的寒冷闯了进来。
锥心刺骨。
我的态度太过于冷淡,或许正是这份冷淡刺伤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吐出一口气,拥着我沉睡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疲惫到了极点的我,在他温热充满占有欲的怀里,彻底没了睡意。
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我却看得入了迷。满心满眼想的却是能不能用被子,捂死我的枕边人。
**
听说南景的使臣白天刚到,当天夜里就被遣送了回去。
君怀在我寝宫住了一夜,次日清晨他去了早朝,阿左陪我出门散步听到的消息。
宫人只是不解,口道帝王喜怒无常,猜不透心思。
却只有我站在被白雪压得直不起身的枯树前,心如明镜。
议论的宫人余光见到了我,匆忙赶上来跪了一地。
有个小宫女在起身的时候向我倒了过来,我只是随手扶了她一把,下一秒我猝不及防被拉进一个冷硬的怀里。
是下朝赶过来的君怀。
宫人身体瑟缩得厉害。
也是,君怀威名远扬,却是个嗜杀成性的主。
我攥紧手心,脑海里闪过上一次雪地里一片血红的景象,心口泛起了密密麻麻的恶心。
抬手轻轻揽住君怀的脖颈,我将头颅靠了上去,嗓音很淡,但已经是最为平和的一次了。
君怀愣怔着,手足无措地抱着我。
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软化态度。
心口的不适在增加,不出意外是在抗拒着我对眼前这个人的妥协和靠近。
用力握了握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疼痛传出。
缓解了一些来自不知道是心理还是生理的不适。
我只是不想再看见有无辜的人因为我丧命了。
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死后大概会下地狱的。
君怀如此,我也躲不掉。
只是哪怕是地狱,我也不想再和他见面了。
**
深冬很快过去,日子快得不像话。
阿左替我更衣的时候,惊奇的拉了拉腰带,笑意吟吟地朝我靠近「娘娘好像长肉了」
过往我总是神情恹恹,吃饭能下肚的很少,再加上凉药伤了身子,雪地里总是咳嗽,身体消瘦得可怕。
阿左这边一提,我伸手捏了捏腰腹,似乎真的长了肉,软软的。可脸上却还是寡淡得厉害。
我也没多在意,换好衣服就去了君怀批阅奏折的地方。
这是上次在雪地里我软化后提出的条件,允许我自由出入皇宫的一切地方,包括一些军政要处。
君怀从来不会拒绝,毕竟这是我刚入宫时,他就许下的特例,如今我也只不过晚了些履行罢了。
「南景如今换了新王,地位大不如从前,北边的吴越虎视眈眈,南景只能向我们投诚自保。」
书房里传出来的字眼让我停下了脚步,我挥手,让禀报的人住口,静静站在屋外听他们的对话。
「你借兵给吴越,是想让南景彻底消失?」
屋里的人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是。」
是君怀的声音。
冷酷得胜过了腊月的雪。
呼吸下意识停住,我眼前多了几分虚晃。阿左站在我身边,稳稳扶住了我。
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了面露怪色的年轻丞相,还有快步向我走来的君怀。
明朗颀长的身影和初见时那个狼狈不堪的小少年渐渐重合,却又不住地慢慢远离。
我低头,突兀而恭敬地跪在了地上。
头颅砸在地上的声音响亮。
**
南景来了一位小质子,肤若凝脂,唇红齿白,比女儿家还要好看。
父王很是头疼,在大殿上随意安排了他的去处。是宫里很偏僻的一处宫殿,虽然偏僻,却不简陋,该有的都有。
皇兄们结伴去看过那位小质子,他不爱说话,看人的眼神很冷很阴郁。
就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的疯狗。这是皇兄们回来说与我听的描述。
可私交密切的小姐妹告诉我,那是一位天仙下凡的神明,有着她们自愧不如的容貌。
于是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亲自去了那所偏僻的宫殿。
我没有见到上神下凡的神明,却撞上了一个被追着打的脏兮兮的小少年。
他浑身都是伤,追着他的奴才一个用力将人扑倒,成年人的体重压下,小少年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
折辱一般。
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闭眼前含了水一般怯弱的眸子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同情心。大概是像可怜的猫狗一般,我朝他走了过去,伸出手。
「要和我回去吗?」
奴才惨白着脸跪在地上向我行礼。
小少年怯生生地拉拢着被拽开的衣服,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又缩回去,用力在衣服上蹭着,指尖都红了,才小心翼翼将手放在我掌心。
或许那时候的我怎么也看不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睛里,那种伪装出来的可怜背后,是经年累积下来的算计。
从一开始就是。
**
「苏苏,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君怀掌心托住我的额头,没有顾及地单膝跪在我面前,将我强硬地拉了起来。
眼底的心疼在看见我额头磕出来的红印子时更是难以附加。
「陛下,你当初和我说的,要带我去南景看一看,还作数吗?」
君怀看向我的眼睛里没有慌乱,那是他故意让我听到的。
听到了,然后呢?
他在试探我的态度。
如此明显,和可笑。
我察觉到扶着我的大掌力道加重了几分,我没有闪躲,只是任由他用力。
无声的对峙拉锯,他声音似乎软了下去「作数的,我与苏苏说的话,都作数。」
君怀的眼睛真的是好看极了,温柔和残忍交织,明明危险却还是让无数人心甘情愿飞蛾扑火。
我不是飞蛾,我不想一头蒙的扑进那团火里的。
**
去南景的时间定在了三天后。
君怀体贴温柔的态度一如从前。
是很久的从前。
眼神像极了那个时候的阿怀。
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或许只有我这般想。平日里的困倦在躺上枕头的一刻全然失踪。
明天启程去南景,去到那个梦中回了无数次的地方,心情反而愈发沉重起来。
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马车摇摇晃晃,顾及到我的身子问题,足足用了半个月时间,才到达南景的边境。
这个时候,吴越和南景对峙的局面很激烈,就像是鱼死网破的两只困兽,任何一方一旦松懈,都会被另一方毫不犹豫一口咬死!
南景自然是用救世主一般的待遇将君怀的马车迎回了城。
如今的南景王是先帝的侄子,表面上软弱无能,背地里却用尽了阴毒的心机和手段。
我与君怀坐高堂之上,真正的南景主人满脸讨好谄媚。
只觉得讽刺得紧。
昔日我父王执政,外敌甚至不敢涉足南景边境,偏安一隅,繁荣富庶。
怎会落魄到如此境地。
我借口身体不适,盯着君怀灼热的目光提前离了席。南景皇宫大抵和从前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从前居住的宫殿。只是如今荒废了好久,不见从前的奢华了。
宫门推开的声音厚重,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阿左心疼地挡在我面前。
这里的设施我是最为熟悉的,指尖拂过从前父王送来的物件,白皙的指头上不染灰尘。
我心下了然。
脚步声传了出来,混和着锁链叮铃叮铃的晃动声。我将挡在我面前的阿左拉到身后。逆光中,我看清了来人。
**
「二皇兄,你以后别再去阿怀的麻烦了,狩猎是他不要命地从虎口救了我,你们都不去感激他,还一个一个去找他麻烦!」
「二皇兄,阿怀心怀苍生,他提出的那些个想法帮助父王解决了很多问题,干嘛不让他入朝堂?」
「二皇兄……」
执着兵书的二皇子将兵书挡在了靠过来小皇妹脸上,耳边终于清净了片刻。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将凑上前的小脑袋推远了些。
「君怀是大越送过来的质子,怎可在我南景为官?」
二皇兄的嗓音自始至终都是温润如玉的,就像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清风和煦。
「狩猎一事,他带着你深入园林才遭遇凶险,救下你他才能保命,如若你出了什么事,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素来清润温雅的二皇兄眼底溢出来的冷然还是收敛了几分,抬眸看向小皇妹的眼神柔软下去:
「苏苏,你还小,不懂人心险恶。除了宫里的最疼爱你的皇兄皇姐们,外人对你再好,都是或多或少抱有目的的。」
那个大越来的质子,几次三番,无论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劣势博取苏苏同情,还是将苏苏带入危险之中。
还有他口中那些看似浅显实则一语中的的治国方略。
这个人的心机城府,远不止表现出来的那么点儿。
不欢而散的聊天直到在南景十三公主的及笄礼上才有破冰的迹象。
南景王明确表明态度,及笄礼为小公主挑选如意郎君。
并将兵符赐给小公主,护她周全。
当南苏带着君怀跪在南景王面前之时,皇宫内彻底翻了天。
小公主被关禁闭,质子入了地牢。
夜半之时,白日里闹翻了脸的二皇子带了小公主最爱吃的糕点敲响了窗口。
很轻的声响,还有熟悉的香味。
小公主撅起的小嘴儿瘪了瘪,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二皇兄」。
窗口开出的一条空隙恰好可以撞见黑幕上点缀的星辰,比小公主宫里珍藏的宝物还要好看。
二皇子眼底的宠溺和纵容混合着怜爱,他小心扶着坐在窗口的小皇妹,递出一袋子银两。
「皇兄的人已经将君怀从地牢弄了出来,今夜你随皇兄一起出宫,便可与他在宫外做一对寻常夫妻,长相厮守。」
「可是苏苏,荣华富贵你能舍弃,锦衣玉食你也可以抛弃,那君怀呢?他是大越送来的质子,他迟早有一天会回去他的故国,他的才华自然也要大放异彩,可一旦和你走了,他便是再也翻不了身。」
二皇子转头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耐心给她说明:
「今夜你们走后,南景会对外宣称十三公主与大越质子殉情而亡,日后的路,你俩得自己走。」
小公主嘴里的糕点少了平日里的香甜,她小心低头,嗓音有些低:
「阿怀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二皇子愣了一下,看向寂静的夜空,应了一声。
「小十三,下一次你的生辰,皇兄还能再送你礼物吗?」
南景皇宫驶出去一辆马车,大越质子遇刺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
最后一次见到二皇子,是在南景惨遭大越军队践踏,小公主至亲之人尸横遍野之际。
「小十三,二皇兄答应你的生辰礼物,只能下次见面再送你了…」
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举目不见任何活人的生气。
下一次,可能没有下一次了……
**
锁链是用了南景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寒铁制成的,笨重而冰冷刺骨。
嗓子眼仿佛被掐住,我眼前朦胧一片。
「小十三,好久不见了。」
铁链声音骤停,我看着站在面前面如枯槁的二皇兄,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阿左为难地看了我一眼,低声告诉我她替我守着门外。
宫殿内寂静下来。
二皇兄低叹了一口气,嗓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温雅:
「小十三,自己起来,皇兄没力气扶你了。」
笨重的铁链仅仅移动就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的力气,能维持着至少的体面,已经是他最后的努力了。
「皇叔告诉我小十三还活着的时候,我一夜未眠,直到他差人让我写一封信给你。」
那天在花园,撞到我的那个婢女,在两人接触的一刻塞了一张纸条给我。
我认出了二皇兄的字迹,所以才冒着再次惹怒君怀的风险,想要回到南景。
再见故人,却恍如隔世。
见我跪着不起来,二皇兄费力地往后退开些,也跪了下来。
「小十三,你在愧疚什么?」
「南景被屠戮,是国家征战必然的结果,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君怀……他身上流着大越的血,有他必然应该背负的责任和使命,只是」
他不该如此卑鄙,将无辜的你卷入这场滔天的阴谋当中。
二皇子将束缚手脚的铁链拨弄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颊:
「小十三,跟着君怀怎么还瘦了?」
一句话,让我几乎直不起头。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上,我抬头,那段本来应该被忘记却又再度想起的记忆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
我与君怀离开皇宫,去了桃花源的一个小村。
那里依山傍水,民风淳朴,我们在这里接受到了朴实村民的见证和祝福。
我与君怀成了亲,拜了天地。
他待是我极好的。
我从前在宫里对女工疏忽,村头的婶婶热情地教我怎么给自己的夫君缝补衣物,我用蹩脚的针法给君怀纳了一双鞋垫的时候,他心疼地亲吻着我指尖的伤口,第一次厉声责怪。
却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捧着睡了一夜。
他会记得我随口说过的话,也会笨拙地去学习我喜爱雪梨酥。
我们如寻常夫妻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恩爱有加。
可是安于享乐,清贫乐道的生活从来都不是君怀追求的。
在我撞见大越人来寻他之后。
他告诉我,大越皇帝病危,即使他怨恨对方弃他如敝履,可毕竟也是血肉相连的至亲,他不忍让老皇帝抱憾而终。
那一夜他哭得像个孩子,我手足无措地抱着他,心口其实有些茫然。
我的阿怀,似乎不想带我回他的故国。
可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被抛之脑后,我告诉他「该回的。」
我看不懂君怀当时眼底的纠结和犹豫,正如我不明白,明明亲自送走他之前他还是和我恩爱坦诚的夫妻,再见之时却成了手刃我至亲的刽子手九王爷。
**
我与二皇兄交谈了许久,他只让我如今好好活下去,不要掺和如今破败不堪的南景。
他不怨我,可我却恨自己。
那把烧毁了我故国的野火,是我引起来的,合该,由我亲手扑灭。
在南景的第二日,我见到了我的皇叔。
使臣冒死将我活着的消息传入南景,皇叔利用二皇兄试探,最终我如他所愿,来到了南景。
他言辞之间满是恳切,我只觉得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南景被破开宫门之际,我从村里跑了出来。
亲手将剑插进我父王胸膛的,就是我这位皇叔。
或许是见我态度太过于冷淡,他尴尬地歇了煽情的话,将一包毒药塞进了我手里。
君怀手里有可调遣百万兵士的兵符,他让我替他偷来助南景渡过难关。
毒药,是报南景先前的灭国之仇。
我只随口应下,毒药被放进了袖口里。
君怀的兵符在哪,我最是清楚。毕竟,他从来不避讳在我面前安置这些贵重东西。
我知道他所有的退路。
入夜,烛火很亮。
君怀替我宽衣,我突然按住了他的手,目光落在婢女新换上的酒水上。
「我想去房顶看星星。」
从前在村里,屋顶上都是茅草,躺上去软乎乎的很舒服。
我很喜欢枕着君怀的肩膀,躺在屋顶上不厌其烦地说一些接不上的话。
他总是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认真回答。
关于我的每一件事,他都放在了心上。
就像此刻,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弯起漂亮的眼睛,揽着我的腰将我带上了屋顶。
顺手也将那壶酒带了上去。
今夜的星空没有从前那么好看了,星光是黯淡的。
我眨了眨眼,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失望。
「你想灭了南景,为什么?」
被君怀扶着枕上他臂膀的时候,我微微愣了一下,心口的悸动很明显。
可心境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南景在一日,你始终会挂念一日。」
他说得理所当然,这是他素来的作风。
我只是苦笑一声,说不清悲凉还是可笑:
「你总是那么自私。」
就像当初桃花源的那个避世小村落,我以为是民风淳朴,可事实却是那些村民都是伪装的大越人。
后山尸横遍野。
从出宫他就谋划好了后来的路。
那么大的一个骗局。
我在村落里消息不通,被这些“村民”做出来的假象迷惑。
一旦我生出离开的念头,村民便变相将我看管起来。
直到寻到机会跑了出来,沿路所闻却让人眼前发晕。
赶到皇宫的一刻,奄奄一息的二皇兄身上被刺了两剑,皇姐惨烈的死相几乎是夜夜噩梦的来源。
可噩梦的根源,是高坐在马上,绝美容貌冷峻一片的君怀。
他只是淡然的,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弓箭,对准了用剑撑地试图站起来的二皇兄。
我知道,这是二皇兄在为我拖延逃跑的时间,可当我看到几个月心心念念的夫君拉满弓箭的一刻,看着一路惨状苦苦支撑的某个角落轰然坍塌。
那支射向二皇兄的剑,我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耳边骤然传出君怀撕心裂肺的吼叫,我只能艰难地勾了勾嘴角,心底荒芜一片。
若是死在他的剑下,或许,我还有勇气去地下面对我的血肉至亲。
可那一箭赶不及后来的箭矢,距离我分毫之间被截下。
裹挟着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的,是君怀沾染了血腥的胸膛。
还有胸口泯泯流出的鲜血。
我用随手摸到的断剑,刺进了他用力扑向我的怀里。
他将我抱得很紧很紧,冰冷的唇角边不断地吐出惊惶失措的话。靠得近些才发现,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一片乌青。
就那么马不停蹄迫不及待想要灭了南景吗?
他不能给我解释。
因为这从始至终都是他算计好了的。
**
「阿怀,可你应该知道,我从来都不是独属于你的。」
我想离开大越,他便亲手废了我的脚踝,我记挂着南景,他便试图将南景彻底消亡。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我轻笑一声,满不在意地摸了一把眼角不知何时泛起的泪痕,摇摇晃晃起身。
站在了屋顶边缘。
君怀攥紧的拳头发白,他只是直起身,漆黑微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阿怀,你在担心我掉下去吗?」
我笑了笑,指了指被云层遮住的月亮,脚下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身形。
君怀已经抬手将我拉进了怀里。
我难得乖巧,没有泛滥,认真地碰了碰他的下颚:
「我不会寻死的。」
从前或许会,但是现在不会。
「阿怀,我在酒里下了毒,」
我突然抬头看着他,从君怀漆黑的眼瞳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样恶毒。
「我让你现在喝了毒酒,你愿意吗?」
我揪住了他的领口,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窥出其他不同的情绪。
可是没有。
他抿起唇,仰头就灌了一口酒。
他说「有毒我也喝。」
对了,我让他做的事,除了回南景……也不对,南景也回了。
好像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做。
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故意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唇角,贴近他的耳侧,轻声开口:
「阿怀,我恢复记忆了,从前的一切,我都记得。」
如愿察觉到他的身体的僵硬,我出了一口气一般,笑声故意很放肆,可起身却失了力气。
我语气终于开始忍不住的恶劣起来:
「在灭了我的国家,屠戮完我的手足之后,你怎么能一如既往地与我做夫妻,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地说爱我?」
搭在后背的手抖了一下,很轻,但我察觉到了。
胸膛里郁结的浊气并没有半分疏散,我瞪圆了的眼睛被密密麻麻的恨意覆盖。
我只是不明白,说爱我的人是他,伤我最深的人也是他。
他怎么能够!
被我眼里的恨意刺伤,君怀张皇地移开眸子,用力抱紧了我。
他的身体甚至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你也会害怕吗?」
我在他怀里偏过头,声音已经很轻很轻了。
「那你知道,我在你回到大越音信全无的时候有多害怕你出事吗?你知道,当我从村子里逃出来,遍地都是恶臭的尸体时有多害怕吗?君怀,你又知不知道,当我回宫面对血流成河,以及身为行凶者的你时,有多害怕吗?」
我每落下一声,君怀抱着我的力道就大一分。
我有些累的趴在他胸口,任由他用恨不得将我揉进骨血的力道抱着我。
「君怀,恢复记忆的一刻,我恨不得自己当年从未去见过你。」
「不许……」
君怀嗓音沙哑得可怕,我见过他这般无措伤心得宛如孩童的模样,从前会心疼,现在也会。
只是已经能克制了。
「南景是我最后的底线,君怀,你不该生出动南景的心思的。」
缠绕在我背上的手臂逐渐失了力道,我起身,将君怀推开。
我不会给他下毒,因为我清楚,他死了,乱的不仅有南景,还有岌岌可危的大越。
他将我带回大越的这几年,后宫虚设,朝中大臣无法在后宫根植自己的势力,已经生出不满了。
再加上先皇经历的叛乱余孽还未清理干净,如今的大越不过是表面风光。
因为经历过国破家亡的惨烈,所以哪怕再恨,我也不想沦为自己最厌弃的挥剑的刽子手。
兵符,我有。
是当前父王赠给我的,最后在离开那一夜,我交付给了二皇兄。
今日见面的时候,他笑着告诉我,终于可以完璧归赵了。
「苏苏……」
我回头,君怀深邃漂亮的眼瞳有了涣散,他在努力聚焦,似乎想要最后看清我一眼。
他话里的乞求就如同我跳下悬崖失去记忆之前,盛满了深情和悲伤。
他说「别丢下我」
可是阿怀,你忘了,是你先丢下我的。
我残忍地从他手里抽出衣角,酒壶被踢倒。
他在用自残的方式逼自己清醒。
唇角甚至被他咬出了血迹。
我抬头,看了一眼完全被笼罩的月亮,转过身。
「阿怀,下辈子,做个普通善良的人吧。」
**
我执兵符,拥兵百万,破开了我那陷入美梦中的皇叔的宫门。
我以大越皇后,前朝南景十三公主的身份,向吴越递了一封信。
如何衡量,他们若是聪明,便不敢轻举妄动。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叔被铁卫拖了下来,按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在大殿上看见我的那一刻,无数的谩骂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阿左扶着我,坐上了让他目眦欲裂的龙椅上。
我低头用帕子擦拭着父王曾经征战沙场的宝剑,冷白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我想起了我的父王被他疼爱的弟弟刺穿胸膛的模样,震惊,不可置信。
我拖着剑,慢条斯理地靠近他。
冷兵器和地板摩擦出来的声音刺耳,死神漫不经心敲响最后的警钟。
我站在他面前,冷冷低头:
「皇叔,侄女亲自,送您上路——」
宝剑刺入心脏的速度很快,有血溅了出来。
我忍不住泛起恶心。
后退撞上一个冷硬的胸膛,手中的剑被夺走。
即使不用转头,我也知道来人。
天刚刚破晓,精兵压境,乌泱泱一片。南景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变了天。
吴越忌惮着大越模糊不清的态度,又畏惧我手中来历不明的百万精兵,在三日僵持之后退了兵。
君怀从前教我识兵法,总会惊艳于我的领悟能力,后来在我失忆后,他教我玩弄权势,却总是恨铁不成钢。
可如今,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是如何用他教会的方法,一步一步脱离他。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君怀。
**
我将兵符交给了二皇兄,他只是笑着,将我推在了龙椅上,坐稳。
他看着我,就像小时候刚开始识字,在看到我别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般,骄傲地扬起下颚:
「小十三,你如今,可以做一名合格的君王了。」
南景从来不限制女人称帝,更遑论如今救南景于水火的,是我。
眼底的惊愕缓慢被冷静覆盖,我抬手,握紧了龙椅把手。
我毁了南景一次,如今由我带它复生,合情合理。
南景不再是任人欺负的弱国,一个月的时间,招兵买马屯粮,即使元气大伤,可兵力摆在面前,虎视眈眈的邻国也不敢贸然进犯。
吴越急于攻打南景是因为国内人口超过了承载量,我主动提出分一座临近人少的城池替他缓轻压力。很快,吴越送来了邦交文书。
南景如我所愿越来越好。
二皇兄来见我的时候,我肚子已经掩饰不住了。肚子里七个月大的小孩子,时不时地还会踢踢我。
二皇兄怜惜地碰了碰我的面容,眼底的复杂很快掠过。
「小十三,君怀没了。」
我提笔的动作一顿,浓烈的墨落在奏折之上,晕染出一大片。
我轻轻碰了碰圆润的肚子,垂眸恢复了女帝该有的冷肃:
「知道了。」
窗外凉风乍起,我愣了一下,温吞地勾了勾身上的衣服。
天冷了……
(正文完。)
———补个番外———
(君怀视角)
我是大越的九皇子,可我被送去南景当质子,临行前,我的母妃几乎快要哭晕在我面前。
我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父皇,他表情始终是冷淡的,不对,或许还有一点如释重负,因为舍弃一个无足轻重的儿子,可以换来他几十年睡个安稳觉。
皇室亲情淡薄,我深有体会,自然也不抱希望。
可我在南景看到了不同的。
第一次遇见南景的小公主,其实是在先生的课堂上,她连笔都握不住,在自己皇兄皇姐的掩护下昏昏欲睡。
脸上被笔画了黑黑的一笔,像只小花猫,她还吧唧嘴,软糯白皙的小脸儿上笑嘻嘻的,应该是做了美梦。
美好得像个小仙女。
南景皇子们并不待见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们私下搞出来的恶作剧,幼稚又可笑,可直到他们诬陷我的母妃是狐媚子,我第一次和他们动了手。
后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将母妃亲手为我缝制的平安符丢进冬天的河水里。
于是我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泡了一整夜。
那次他们叫来宫里的老太监教训我,他看我的眼神很恶心,我能看清他浑浊的眼底的垂涎。
当我束手束脚被老太监压在地上的时候,我已经磨破手心攥紧了一块石头。
可脚步声停在面前,身份尊贵的小公主好奇地看着我,又严肃认真地训斥老太监。
她好像还插起了小腰,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凶狠一些。
她朝我伸出手,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
那一刻说不上是庆幸,可满脑子笼罩的都是阴暗的念头。
我以为她只是宫中无聊发了善心拿我解闷,可她待我极好,不会如她的兄弟姐妹一般欺辱我,还让我跟着她去学堂读书。
她可能不明白,身在别国的质子太过有才会如何。
我陪着她七年,从人人可欺的质子长成小公主身边的尾巴狗。
这是那些皇子们对我的说辞。
七年后的我十八岁,加冠礼是小公主亲手为我举办的。
她替我带上了玉冠,自己就先红了眼睛,我说不清为什么看见她哭会那么心慌,手足无措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她轻轻抱住了我。
湿漉漉的眼睛很亮很亮,她说她心疼我。
我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小公主对我动心了。
这才是我在差点儿和老太监鱼死网破之际,她突然闯进来,被我看到的第一眼就开始盘算的。
我用了七年时间,像空气一样,把自己硬生生陷进她的生活。
如今得偿所愿了,心口却有些闷闷的疼。
或许察觉到这份满是利用的感情,再和她给予的干净热烈的回应相比,就如同亲手抽走呼吸的空气,剥丝抽茧般密密麻麻的疼。
成为公主驸马,可以得到南景王氏一脉传承下来的一枚可以号令百万精兵的兵符。
小公主喜欢我,她直白地在大殿上说要让我做她的驸马。我见到她小心翼翼红了脸,难捱的压了压又开始泛疼的心口。
我故意露出才华让南景帝忌惮,如若他真的敢引狼入室允我为驸马,兵符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如若他不肯,我也会哄骗小公主同我出宫避开这些年一直监视我的眼线,和大越取得联系。
他也确实不肯,身居高位,他更能洞悉我的野心和城府,后来的发展如我算计的一般,我与小公主出了皇宫。
桃花源避世百年,可里面其实早在我们到来的前一夜换成了大越人。
小公主傻乎乎误以为那些我用来麻痹试探她的大越人是淳朴善良的本地人,还热心地去向她们讨教。
当她捧着亲自做好的鞋垫,害羞地递给我的时候,我眼尖地发现了她指头上的伤,生气根本积压不住。
她明明是身份尊贵被人捧在了手心的天之骄女,却为了他学习这些从前功课上最是懈怠的事。
还傻乎乎地一个劲儿乐。
又气又心疼,气她傻,气她对我如此好,又心疼她把自己弄伤,心疼她满腔爱意最终交付给一个白眼狼。
那日桃花源开了桃花,她小脸儿满是兴奋,裹着裤腿爬上了桃树,爱不释手地护着那唯一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骨朵,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
后来被我出声吓到,她失了重心,脚一空从树上摔了下来。
心脏骤停的感觉并不太美妙。
我慌忙过去接住她,万幸的是小公主稳稳落在了我的怀里。
她没有害怕得闭眼,反而转过身开心地抱住了我的脖颈,软软出声:
「我就知道阿怀会接住我的!」
怀里的一小团实在轻软,想揣了个讨人喜爱的小毛团。
我平静下呼吸,温吞地低头抱紧了她。
刚才的一阵后怕,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后背都快冷汗打湿。
漆黑的眸子撞进小公主温软的瞳孔里,我轻轻愣了愣,难得逾越身份,将额头抵在她的下颚,我问她,愿不愿意同我成亲。
或许是太想有东西能束缚住她,我一边野心勃勃谋划着未来,一边也贪心地想将这份少时偷来的月光彻底藏于囊中。
我与小公主拜了天地,红烛轻晃,行了夫妻之礼。
她在我身下绽放,美好得不可方物。
男耕女织,从前这种惬意的生活我从不敢想,可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才发现自己贪婪得紧,得到过,就不允许再次失去。
她总爱躺上屋顶看星星,小小的一团总是靠在我怀里,我一低头,就可以吻住她。
仔细一想,自从她出现,好像我晦涩阴冷的生活都开始有了转机。
大越出现暴乱,五个藩王凭借手中的兵权叛乱,皇宫被围困。
这是我韬光养晦,等待了七年的时机。
出发之际,我难得的生出了犹豫。
我不想和我的小公主分开,却又担心将她带回去会让她卷入这场生死未知的博弈之中。
于是我假装没有看见她眼底的失落,嘱咐好桃花源的人照看好她之后,马不停蹄离开了这里。
我怕自己会心软。
我赶回大越之际,皇宫已经被攻下,五王只是没想到会有我这么一个半路出现的绊脚石破坏了他们的好事。
在我解决完五王的人之后,皇后劫持了我的母妃。
她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小公主的下落,在我名正言顺称帝之前故意谎称自己腹中怀有嫡子,挟持我母妃,逼我对南景出兵。
大越与南景之间必然免不了一场战争,一旦我能攻下南景,坐稳那个位置就会容易很多。
皇后只是恰好因为自己蠢笨给了我一个合理攻打南景的理由。
哪怕有朝一日小公主知道了,我也可以告诉她,这是被逼无奈。她对我从来都是宽容的。
我下意识忽视着来自心底的不安,同时传信给桃花源的人,让他们守死外部消息和我的小公主。
可当她出现在尸横遍野的皇宫时,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后怕和惊慌。
她看我的眼神,太痛苦了。
南景帝的弟弟,为了向我投诚,杀死了几乎所有皇室的人,只有带兵和我殊死拼搏的二皇子幸免于难。
我自私,记仇,卑鄙,我记得那些尊贵的人是如何欺辱于我,可听到他们死了的消息的时候,第一想到的是小公主该有多伤心。
于我而言,他们是随意践踏别人的恶魔,于小公主而言,他们却是至亲之人。
她若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哭死的。
于是我将本来放下的弓箭举起对准了奄奄一息的二皇子。
他死了,我的小公主就无法得知这场噩耗,我甚至可以腾出时间来编造一个借口将自己摘得干净。
我无法想象小公主和我决裂的后果。
所以,一切可能造成的因子,都必须提前扼杀。
箭矢离弦之际,我视野尽头看到了蓬头垢面的小公主。
目眦欲裂。
她抬眸看着我,即使没有任何言语,也足够让我如坠冰窟。
离弦的箭怎么才能阻止,我强迫自己压下颤抖的手,指头被弓箭勒破。
心脏被攥紧无法呼吸的感觉压得人难受。我翻身下马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
她晕倒在我怀里,脸上尽失的血色仿佛瓷娃娃一般,轻轻一碰就会碎。
南景已经被攻下,皇后也被我安排好的人控制。
可我只是不知所措地抱着怀里的小公主,心口荒芜而茫然。
我坐在她床边,不敢闭眼。
守了她一整夜,太阳初初探头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
很安静,很窒息。
她好像将我完全无视了。
我可以解释,我编造出来的借口天衣无缝,她最是心软,也最是心疼我,她怎么可能狠下心恨我!
可对上她疲惫朦胧的眼睛,话音全部哽在喉咙里。
我说不出话。
狼狈地起身,我不敢深究她眸子下面隐藏的真实情绪,只能不断逃避。
直到她一步一步退到悬崖边。
她说,公主殉国,去到地下还可以赎罪。
甚至没有犹豫,眼底也平静得像水一般,纵身跃下。
只差一步。
我愣怔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还有直直坠下的身影,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
我随她一同跳了下去。
落入水中的一刻,巨大的冲击不断撞击着肺部,水流模糊了视线。
可我抓住了她。
后来的小公主醒过来失了记忆,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绝地逢生。
我告诉她,她是我的妻子,我们很恩爱,她为了救我受了伤,所以才会失忆。
她还是如从前一般好骗,心疼地拉住了我冰凉的手,她和我说,她信我。
因为她到我,心就会止不住地疼。
我不知该庆幸还是愧疚。
但她,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后来我总在想,她即使失了忆也在惦记南景,甚至不惜服用凉药伤害自己的身体,若是南景彻底消失,她会不会就不再挂念了。
在答应她去南景的一个月前,我身体出现了问题。
解决五王叛乱的时候,皇后给我投了毒,蛰伏期很长,可一旦发作,一年之内必然会要了人性命。
我在书房坐了一夜,故意叫来丞相,又故意让我的苏苏听到那些话。
她舍弃不了南景,我困住了她七年,也该让她如愿了。
我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原来也害怕在死后我最爱的小公主会受到委屈。
我亲手把她捧上高位,亲眼看着她将我从她的生命中摘除。
那天,在大殿之上,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叔,她报了仇,可我明白,她最大的仇人是我。
不过,我的小公主也不要着急,因为很快,她的手上不用沾染我的血,就能报仇。
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处理好大越所有事情,朝堂上容忍已久的余孽我也不再放任,手起刀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也会摘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大越,作为赔礼送给我的小公主。
后来等死的时间实在算不上恐惧,因为我发现从前的小公主仿佛回来了。
她会缠着我,让我给她做雪梨酥,还会让我陪她上屋顶看星星。
我越来越嗜睡,因为梦里有从前,梦里有我的小公主。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那夜,她告诉我,让我来世做一个善良干净的人,那我也希望,她下一世不要再那么善良了,容易被骗。
我抱紧一双做工粗糙的鞋垫,缓慢地闭上眼睛。
耳边的风声很温柔,小公主低软乖巧的嗓音渐渐清晰——
「阿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