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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国立东京大学后门的小街,街边停着一辆木质厢车。

这种人力小车在日本被称作“ラーメン屋台车”,专为走街串巷贩卖拉面而设计。窗户撑开就是遮雨棚,棚下摆两张木凳,客人坐在木凳上吃面,拉面师傅在车中操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汤锅和食材在案板上摆得整整齐齐,客人坐下来之后,深蓝色的布幌子恰好能把他们的上半身遮住,营造了一个私密的环境。

跟店里的“名物拉面”比,这种屋台车的环境和口味都差了一些,但价格也便宜了一大截,来这里吃面的多半都是东大里的穷学生,老板越师傅在这里开业多年,口碑也还说得过去。

“越师傅,昨晚的地震没事吧?”学生揭开布幌子,收起雨伞钻了进来:“还以为你今天不会出摊呢。”

“风里雨里的,生意总要继续嘛……还是吃味噌?”越师傅打开了面前的金属盖板,拨弄了一下里面还剩下小一半的绿色葱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起来,上次跟你一起来吃面的那个女生最近没见再来了哟。”

越师傅年纪不小了,白发梳成整整齐齐的分头,穿着拉面师傅特有的白麻工服,额头上系着黑色的毛巾,看起来好像跟拉面打了一辈子交道。

“味噌,加双倍鱼板。”见没有其他客人,学生随手把书包放在了一旁的座位上:“越师傅你说的是结衣还是明日奈?她们俩我都带来你这儿吃过拉面。”

“哦,名字记不得了,看起来是个富家女的样子,头发染成褐色,两鬓编成辫子,穿过膝的白色长筒袜。”

“越师傅记得的可真清楚啊。”学生笑着挠挠头:“那是明日奈,就带来你这里吃过一次面就被你记住了,越师傅你很好色哦”

“哪能没有印象呢?那可是胸部丰满到要放在桌上吃面的极品啊!还有双美腿哦,绝对领域很诱人啊!怎么?没有勾搭上么?”越师傅色眯眯地眨眼,他的动作很利索,说话间的功夫面已经下了。

“只是天文社里见过几面的女孩,在学校可是很多人追的女神哦,家境又那么富裕。她能来你这里吃碗拉面已经是很给我面子了,别的就不想啦。”学生叹了口气。

“听桐谷君你话里的意思,对明日奈酱还是很有好感嘛”

“可是没有那个实力啦。”姓桐谷的学生已经是这辆拉面车的老顾客了,跟越师傅很熟络,也就不避讳了:“说真的犹豫过很久,但没有去追,已经想要放弃啦,追女神失败的话,会被同学们嘲笑吧?”

“怕什么丢脸啊,人就是丢脸丢脸地就长大了。可如果在你最好的时候没试过跟你最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会很遗憾的吧?”越师傅把一杯烧酒和堆满了小葱和鱼板的拉面一起放在桐谷面前:“将来就算你变成了大人物,在新宿区的高楼大厦里上班,走到单人大办公室的窗前,往下一望,东边和西边的楼都是你的,可你还是会想起年轻时候在我这辆车上跟明日奈并坐着吃面,她的胸脯又大又好看,浑身散发着大酱汤的你美好香气……你还是会后悔年轻时的自己好面子吧?”

越师傅一边说一边搅着汤锅,神情专注,分明是粗俗不入流的话,可听他那么娓娓道来,叫人不由得心里一动。

桐谷吸了几口面,握着汤勺的手放低了,心情忽然回到了那天晚上和明日奈并肩坐在这里吃面的时候。想着二十年后的自己,思绪连篇。

老板和食客似乎各怀心事,大雨打在棚子上噼啪做响。黑色跑车出现在长街尽头,它在积水中滑行,像是一只黑豹在雨夜中奔袭猎物。跑车悄然停靠在路边,雨刷扫荡着前窗上的雨。当那块透明的扇形区域出现的时候,老板看清了车里的人,车里坐着白发老人,他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玫瑰红的领结,看起来不像是会深夜里去拉面车上吃宵夜的人。

桐谷完全沉浸在遐想中,没有注意到从黑色玛莎拉蒂出现的瞬间开始,越师傅的神情就变了,虽然仍穿着那身拉面师傅的衣裳,但他高远得像是站在远山之巅。

车门打开,高档的定制皮鞋毫不介意地踩在雨水中。开车的老人撑开一柄黑伞,雨从伞的四面八方流泻而下。

“喔!玛莎拉蒂啊!您有一辆好车哦!”桐谷扭头看了看那辆车,举杯向老人致意。

“桐谷君,我得打烊了,这杯酒算我送你的,真是不好意思。”越师傅淡淡地说:“下次来,给你打折。”

“可那位客人不是来吃面的么?”桐谷指了指站在玛莎拉蒂边上的老人。

“他是不是来吃面的我都得打烊了,晚上出来乱跑的人各式各样,也许他是出来送葬的也难说。”越师傅拎起桐谷的书包递到他手中:“好好努力泡上明日奈,再带她过来吃面。”

他送了桐谷几步,和玛莎拉蒂旁的老人擦肩而过,眼睛看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越师傅回到车边把围绕招牌的彩灯关了,只剩下汤锅上的一盏孤灯。开玛莎拉蒂的老人已经坐在棚子下喝酒了,用小盅喝廉价的清酒,这个外国人喝起来倒也蛮有日本上班族的味道。

“来碗面,得到你的消息立刻赶来了,连宵夜都没吃。”老人说。

“你聋的么?我说我打烊了。”

“可我没准备付钱啊,这样你就不算营业了。”

“昂热你这辈子都是个混蛋!”越师傅气的没辙:“吃什么面?”

“就你拿手的那种吧。”

“好像我以前是你的御用拉面师傅似的!”越师傅愤愤地把面投进汤锅:“六十多年不见,你能变得有礼貌点么?“”

“谁没有礼貌啊?阿贺只是区区一个家主,派人去机场接我,带了几十个保镖,开着一整队的奔驰,把出入境大厅都封锁了。接待酒会设在涩谷区最豪华的俱乐部,几十个浑身涂金粉的姑娘跳艳舞给我看,各种偶像派美少女给我倒酒点烟。”昂热笑笑:“你倒好,黑道至尊,就请我吃碗面。这招待得也太寒酸了好么?”

“是当年的黑道至尊,如今只是拉面师傅。他们做了六十年黑道,指头上是火药的味道;我拉了六十年面,指甲缝里只剩下面粉了,能比么?”越师傅没好气地说。

“这地方的变化真不大,整个日本黑道都没想到,六十年前你喜欢在这条街上瞎混,六十年后你其实仍住在这里,只是变成了一个拉面师傅。”昂热掀起幌子,看着雨中的小街。

往外走几十步走出小街就是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小街却还是二战后的模样,路两边都是老式和屋,屋前种着梧桐和樱树幽静中透着破败。

“我是被时代抛弃的人,就该住在破破烂烂的老地方。可不像你,你还风流倜傥。”越师傅在面上多加了一片叉烧,放在昂热面前。

“其实也不是没人知道你还活着,阿贺就知道,可他没来骚扰过你对吧?是他让我来找你的,还费了我一番功夫。这条小街六十多来地权就没有发生过变化,土地的持有人是上杉越,已经拖欠几十年的土地税。”昂热舀着乳白色的浓汤:“它没有被政府收走只是因为阿贺私下里帮你把土地税给补上了,否则你连在这条街上卖拉面的权利都没有。”

“谁要他多管闲事。”越师傅皱了皱眉:“这块地不是我的也不要紧,我照旧可以推车卖我的拉面。”

“这可是条价值12亿美元的街啊。之前有一家株式会社愿意出12亿美元购买这块地做商业开发,可根本找不到土地持有者。你在价值12亿美金的地皮上摆拉面摊,别装穷了。”

“我真的穷得很,这些年就靠卖拉面养活自己。我手里值钱的东西就只剩下这块地了,可卖掉了它就会被开发成摩天大楼,这些老房子都要被拆掉,老树都要挪走,我这样的老东西就没有栖身之地了。”越师傅边说话边随手收拾桌面,这似乎是每个推车经营者的习惯——六十多年的拉面生涯已经把这位曾经的大人物变成了拉面师傅兼巧手伙计:“既然是犬山贺那家伙把信息泄露给你的,他为什么不陪你来?”

“他差点死了,被人用四挺机枪扫射,几乎把他的一条胳膊完全打穿。”昂热淡淡地说:“听说在IcU里昏迷了好几天。虽然那家伙的骨头很硬,但我想还是得老实地在幕后躲一段时间吧?也许就这么顺势隐退了也说不定。现在主持工作的是个叫义隆的小子,长谷川义隆,你认识么?”

“我怎么会认识那种小人物。”越师傅擦桌子的手停顿了一秒钟,而后又继续卖力地擦起来:“你跑来找我干什么?我对你没什么用,我这种人就是旧时代留下的废物。”

“新的时代是不需要皇的,对吧?”昂热慢悠悠地说。

“我已经退休六十多年了,昂热。”上杉越苦着脸:“六十年前退休的时候还把家族的神社给烧了,他们现在应该羞于提起我才对。无论他们怎么开罪了你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退休的黑道分子,现在算是从良了,所以拜托你不要打搅我的清净好么?”

“我来找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昂热慢悠悠地喝着面汤。

“真可笑!当年我跟你是打到你死我活的敌人,不是说太久不见宿敌就会变成老朋友的。”上杉越哼哼。

“如果你不帮我的话那事情可就大了,你的孩子们在做很危险的事,而且他们得罪了我。如果找不到妥善的解决方法,我就只有继续做完本该在六十年前做的事……毁掉蛇岐八家。”昂热耸耸肩:“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上杉越转了转眼睛,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一个拉面师傅我管黑道至尊家的事儿呢?毁就毁吧,反正我也看那帮家伙不顺眼,要不当年我怎么好好的大人物不当,要出逃呢?”

“想好再说。”昂热直视他的眼睛。

上杉越哼着小曲儿洗碗,小火烧着骨汤发出咕嘟咕嘟声。昂热也开始哼歌,上杉越哼的是日本民歌《拉网小调》,昂热哼的是英国国歌《上帝保佑吾王》,两人好像在打擂台又好像是在自得其乐,雨打在棚子上“噼里啪啦”。

五分钟过去了,“咣当”一声上杉越把碗扔进水里,用湿透的双手猛拍自己的脑袋,气急败坏地仰头看天。昂热仍在慢悠悠地吃着小菜。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上杉越双手猛拍案板:“说吧!我那些后辈子孙又怎么惹着您老人家了?”

“卤蛋新鲜么?给我切一个。”昂热晃晃酒杯,“还要清酒。”

“你你你你……你就是他妈的一个老混蛋!自从我认识你,我的生活就全完了!将来我死了一定要在我的坟头上立碑写上‘昂热与狗不得参拜’,免得我在棺材里气得翻身!”上杉越气哼哼地去摸卤蛋:“清酒没有了,只有烧酒!加冰喝还是热着喝?”

“你讨厌我归讨厌我,别把狗牵扯进来。加热喝。”昂热微笑:“说正事,我早就知道你们是白王血裔,但我一直没有向你们索要白王血裔的秘密,首先要了也没用,你们表面上对秘党屈服,可心里并没真正把我们看作同路人;其次白王血裔的秘密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也不会滥用,你们从事的虽然是黑道生意,但你们仍是秩序的守护着而不是破坏者。”

“最后是你可以慢慢地查出白王血裔的秘密,这些年你允许日本分部自治,其实就是要让他们放松警惕。”上杉越冷哼一声:“你在美国海军是个参谋军官,情报是你的长项!”

“我当然很狡猾啊。”昂热还是笑:“我本来只是想知道如何突破临界血限,可六十年之后我才知道你们的秘密远不止于此,你们守护着一座神秘的城市,它被沉入了日本海沟深处,那里埋藏着龙族技术、预言铜柱、尸守……还有神的遗骸。”

上杉越沉默良久:“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掌握了潜到极渊深处的技术?”

“是的,我们向海沟最深处派遣了迪里雅斯特号深潜器。”

“进入神葬所的关键不是深潜器,而是下潜的人,那是被诅咒之地,下去的人和龙都不能离开。”

“我们恰好有几个血统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他们逃过了诅咒,从极渊中生还了。但你的家人们在深潜器上安装了类似核弹的装置,如今高天原的遗迹已经沉入了地层深处。”

“那不挺好?”上杉越耸耸肩:“那东西留在世界上有什么用?早该炸掉,为了庆祝高天原终于完蛋,我可以再请你喝杯酒。”

“但神已经不在那里了,有人唤醒了它。”昂热掏出一张照片放在上杉越面前,照片上是化为肉茧的彼得大帝号:“大约二十年前,有一艘携带古龙胚胎的破冰船扎了进去。胚胎的胎血唤醒了你们的神,迪里雅斯特号在极渊中发现了大群的尸守,却没有找到那位有资格享受血祭的神明。唯一的解释就是,神已经挣脱牢笼恢复了自由。”

上杉越把照片还给昂热,脸色苍白。

“释放神的人必然知道你们的秘密,很有可能他就藏在你的族人里。”昂热吃着卤蛋:“如果我不能找到真相,我就只有把蛇岐八家连根拔起,才能杜绝后患。”

上杉越想了很久,绕过小车在昂热身边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小杯烧酒,慢慢地喝下:“事情真到了这么麻烦的地步?”

“我保证我一个字的假话都没有。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尽可能不要伤筋动骨地解决这件事。但你得清楚,跟坐等龙王苏醒比起来,我宁愿毁掉蛇岐八家。我说到做到。”昂热缓缓地说,“你得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这样我才能找出那个藏在幕后的人,才能杀死神。我不知道你们的神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那种东西是决不能复活的。”

“我知道的很有限,我的母语其实是法语,刚来日本的时候基本不会说日语。老神社里藏着很多古卷,都是用古日语写的,我读起来很吃力,就草草地翻了翻。”

“那些都是价值连城的龙族资料,而你只是因为懒就随手翻了翻?”

“嗯,后来我退休的时候还把绝大部分的资料都烧掉了。”

“听起来好像在说你曾进过后宫,贵妃在床上扭动着向你招手,但你因为有点犯懒,所以只是跟她远远地说了声hey就出宫而去了。哦对了,你出宫前还放了把火把贵妃给烧掉了。”

“人不总是这样么?在你还拥有那东西的时候,你永远都不会去珍惜。”上杉越叹了口气:“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些写满古日本字的绢布册子就跟架子上这些AV光盘一样,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反正有的是时间看,它又不会长脚跑掉……”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举奇怪的例子了。我怎么尽认识一些庞贝类型的朋友?我是个淫贼磁铁吗?那么吸引你们这帮淫贼?”

“老神社中的资料是两千年前传下来的文字和壁画,壁画看起来很像敦煌壁画,文字是诗歌的形式,都是记述那段湮灭的历史,它们加在一起被叫做《皇纪闻》,意思是皇记录下来的、他听说过的古代历史。诗歌的开篇是一场太古战争,黑皇帝战胜了白皇帝,把她捆在通天的铜柱上,投入冰海深处。黑皇帝命令来自两极的洋流改变方向汇聚到那片海域,把那片海变成世界上最寒冷的海,那是为白皇帝设置的‘处刑之地’。”

昂热缓缓地坐直了,神色肃然。这份敬意倒不是给上杉越的,而是给神话时代的皇帝们,尽管他们都已死去,但他们的名字在千万年后被重新说起时,仍如熊熊燃烧的火炬,辉煌不可一世。

“黑皇帝指尼德霍格,白皇帝指白王,皇族指龙族,对吧?”昂热问。

“我不确定,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当时只是当做好玩的小说看。”

“你们用‘她’来称呼白王,所以白王是雌性?”

“这倒未必,听下去你就明白了。”上杉越顿了顿:“经过六个纪元的冰封,白皇帝的力量终于衰竭,于是黑皇帝将白皇帝和铜柱一起沉入海底的火山之中,把她化为灰烬,又吞噬了那些灰烬,取回了之前他赐予白皇帝的力量。黑皇帝认为自己彻底抹掉了白皇帝和她的血脉……但在那六个纪元中,有人类冒险潜入了处刑之地。我们已经无从知道那个人类怎么到达禁地的了,但总之他做到了,并与冰封的白皇帝达成了契约,取得了圣婴。”

“圣婴?”

“圣婴不是指婴儿,而是一个暗语,指白皇帝的‘骨和血’。”

“骨和血是指……白王的基因?那个人类取得了白王的基因?”

“是的,那个人类就是蛇岐八家的父亲,而白王就好比蛇岐八家的母亲,所以我们用‘她’来称呼白王,但它未必真的是雌性,它是用龙血污染了人类。后来‘皇’这个字从中国流传过来,有人觉得这个上白下王的字可以说明我们的血统,于是家族中的超级混血种就被尊称为皇。所以大家长又被称为影子天皇,简称影皇,这其实是误传,皇仅仅意味着超级血统。”

“你们直接继承了古龙的血脉?”昂热说。

“对,你们这些源自欧洲的黑王血裔是窃取了龙族的血统,在黑暗的时代人类奉献处女为祭品,令她们和雄龙交媾生育,选取血统稳定的孩子代代繁衍。而我们的龙血是由白王主动赐予的,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我们比你们高级。”

“可你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超级血统。”

“《皇纪闻》里说,在遥远的古代每个白王血裔都是皇。但一场巨大的劫难后,我们的血统退化了,超级混血种只是偶然出现,但他一旦出现就是混血种中的至强者。从理论上来说,黑王血裔中没人能比得上皇,因为你们无法突破临界血限……不过理论归理论,实际上还是出现了你这种能跟皇抗衡的变态。”

“请勿夹叙杂议。”昂热看着他:“所以极渊里埋葬的神到底是什么?”

“圣婴分为圣杯和圣骸两部分,圣杯指白王的鲜血,圣骸指白王赐给人类的、她的骨骸。圣杯随着蛇岐八家的繁衍而扩散,圣骸却始终被作为白皇帝的遗体保存。因此所谓的神就是指圣骸,那不是完整的白王骨骸,只是一片骨头。壁画中神官会把圣骸画成臂骨或者头盖骨,我想他们也没见过那东西,只是瞎猜。但圣骸是块骨头,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白王和人类签订契约,留下一块自己的骨骸,骨骸里藏有她的基因……是想靠它来复活吧?”

“有可能,所以在我们看来圣骸既是圣物又是邪物,传说它可以补完混血种的不足,令白王血裔进化为纯血龙族,但苏醒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鬼才知道。圣骸一直被封存在‘藏骸之井’中,没人知道那口井在哪里,甚至没人知道那是不是一口井,总之那是个绝密的地方,你可以把它视为一个用来封印圣骸的墓地。我们的祖先经常祭祀它,但只有疯子才希望它活过来。你研究过日本神话对吧?日本神话中的众神的父亲名为伊邪那岐,众神的母亲名为伊邪那美。”上杉越说:“伊邪那美就是圣骸的名字,它以腐尸的形象出现在神话中,就是因为它是死的。”

“我想圣骸还是活过来了吧?”昂热说。

“对!在家族流传的神话中,伊邪那美是仇恨人类的神明,她被囚禁在黄泉比良坂那头,如果重返现世,她就会化身为八歧大蛇,把整个世界都吞噬掉。三位大神官负责镇压她,他们的尊号分别是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这个称号是代代传承的,总之每一代只有这三个人能接触到圣骸。但恰恰是三大神官中的须佐之男被圣骸蛊惑,把它从井中释放出来。融合了圣骸之后,须佐之男以白王的身份复活,天照和月读与它战斗,当时火山喷发海水翻涌,大地撕裂开来,眼看日本就要遭遇浩劫,最终天照和月读用高天原作为它的棺材,把古城和复活的白王都沉入了太平洋。”上杉越说:“日本保住了,但只有少数皇从浩劫中活了下来,他们的血统渐渐退化,最终变成了现在的白王血裔。”

“圣骸和皇融合之后诞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白王?还是比白王次一级的东西?”昂热问。

“没人知道,但从它引发的灾难来看甚至比四大君主还要夸张,我们姑且还是称它为神好了。”

“这种东西如果真的觉醒了……真他妈的糟透了!”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还能更糟糕么?还有什么事能比神复活更糟糕?”

“事情永远可以比你预想的更糟糕……更糟糕的是如果神已经复活了,那么它很有可能就在东京。”

昂热手中的酒杯跌落。

“高天原原本的位置就是东京湾里,跟今天的东京距离很近。龙族在复苏之初需要一段时间来找回记忆和适应血统,这时候它们就像是人类的婴儿,会跟随本能行动。你说这样的白王会去哪里呢?”

昂热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气:“它会返回记忆中的高天原,就像鱼的洄游。但是东京湾里已经没有高天原了,它会寻觅最近的城市……就是这里!就是东京!”

“没错,东京。我把所知道一切的都告诉你了,现在你去把东京的每寸地皮都翻开找神吧。”他放下酒杯:“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们的重逢就散场吧,凌晨三点了,我明天早晨还要起大早去办食材呢。”

“你好歹也曾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阻止圣骸复苏你守土有责,可你满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因为我已经退位了!皇帝退位了还不理朝政呢!现在的大家长是谁,你找他说去!”上杉越摆出无赖嘴脸。

“前任大家长叫橘政宗,前几天刚刚换了人,现在的大家长叫源稚生。你知道这两个人么?”

上杉越楞了一下,啧啧冷笑:“就算内三家已经死绝了,也不用搞出假的橘家和源家后裔嘛。这帮后辈越来越扯淡了。”

“你说什么?”昂热一惊。

“内三家早已经死绝了,我是最后一个皇。你别以为蛇岐八家里还会出现新的超级混血种,没机会的,到我这里超级混血种就算玩完了。”上杉越耸耸肩。

“难道说橘正宗和源稚生不是真的内三家后代?”

“他们可以从外五家找几个孩子过继给内三家,改姓源、橘或者上杉,但那是假的,真正的内三家是传承皇血的家族,外姓的人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变成皇。”

“你一个中法混血种的家伙都能是影皇,蛇岐八家居然出不了新的超级混血种?”

“好吧好吧,不跟你说清楚你还回来找我,你这种人就是没完没了。”上杉越叹了口气:“但你要保障听完这个故事之后就要把它忘掉,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故事?”

“关于最后一个皇的人生。”上杉越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听完我的故事你就会知道为什么皇血已经断绝,以及为什么当年我要从自己的家族中逃走,过了六十多年拉面师傅的苦日子。”

“好,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第二个人。”昂热说。

“你的人格不值钱,拿点有价值的东西发誓!”上杉越哼哼。

“我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用来发誓呢?”昂热笑笑:“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剩下些什么呢?”

上杉越端起酒杯,忽然有些沉默。

“先从内三家和外五家的区别说起吧,内三家的人数是少于外五家的,外五家有一百人的时候,内三家的就只有一个人。但内三家是真正能生出皇的家族,我们分别是天照、月读、须佐之男三个神官家族的后人,是蛇岐八家中最纯正的白王血裔。内三家的孩子中,一百个里能出一个皇就不错了,所以皇这种东西其实是万中选一的。”上杉越顿了顿:“我老爹呢,名叫上杉秀夫,是内三家中的上杉家的人。到他那一辈的时候,内三家的人丁已经很不兴旺了。他对于振兴家族完全没有兴趣,一头栽进本因坊世家雪围棋,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棋圣’的称号。”

“真没想到你这种二百五还能有那样风雅的老爹。”昂热插了一句。

“我老爹也是个二百五,一个放着黑道家长不当要去当棋圣的人能不是二百五?如今想来,老爹学围棋的主要原因是逃避现实,他很讨厌自己的血统,如果龙血是胳膊,忍痛就能砍下来扔掉,我想他会砍的。”

“黄金一般珍贵的血统,还能带来超常人的能力,为什么要讨厌呢?”昂热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上杉越说:“我妈妈呢,名叫夏洛特·陈,是一个中法混血儿,妈妈那时是见习修女,作为法国天主会的代表访问日本,在文化交流祭上和老爹下了一局快棋,老爹赢了,妈妈就爱上了他。”

“棋圣战胜修女,这也太正常了吧。”

“没那么简单,我妈妈的棋力并不弱,他们下的是快棋,对局的过程中老爹只让了妈妈一件事,他蒙着眼睛。”

“就是说你老爹完全没有背棋面的时间,可他还要跟你妈妈下快棋?”

“对,只有他那种全身心都沉浸在棋艺中的人才能做到,妈妈喜欢那种简单隽永的人,下到第九十八手的时候老爹说,你已经输了,我听见你的心跳乱了。”上杉越叹了口气:“妈妈不是对棋局失控了,是少女心失控了,可妈妈是个见习修女,是发誓要侍奉主的人,修女都要见习六年,六年后如果她不后悔,就要向主发永愿,成为终身修女,在六年的最后一天,她和老爹乘船逃往里昂,这是一场纯碎为了爱情而进行的伟大私奔,同时背弃了天主和日本黑道的最高家族。天主倒满宽宏大量的,至少没来兴师问罪,但家族长老勃然大怒,派出风魔家忍者前往法国,誓要杀死妈妈夺回老爹。”

“他们反对你父亲娶一个外国女人?《蝴蝶夫人》的悲剧么?”

“不不,这跟民族自尊心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父亲对家族来说是珍贵的种马,他虽然不是皇,但他的后代可能出现皇,他虽然是个只会下棋的废物,但是他应该为家族广睡女人。为爱私奔这种事在黑道家族看来太可笑了,他必须回到日本,每天跟女人配种!”

“这种工作可不能让副校长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向蛇岐八家投简历要求担当重任。”

“那时妈妈已经怀上了我,忍者知道后立刻改变了计划,想把老爹和妈妈都带回日本,但老爹不愿意,他带着妈妈连夜逃走,准备先找个地方把我给打掉。”

“看来你还在胚胎形态的时候就很不讨父母喜欢。”

“因为在内三家,孩子的降生往往是要母亲命的事儿。内三家的婴儿有大半都是怪胎,胎儿直接龙化,在母亲的子宫里就变成了鬼,而且是最凶恶的鬼。怀了鬼的女人都会因为难产而死,这是配种女们早已注定的命运。”上杉越说:“老爹厌恶他自己的血统,就是因为他弟弟就是个鬼,7个月时撕裂了我奶奶的腹部。当时老爹才七岁,二话没说拎把斧头就把弟弟给砍死了,从此以后变成了个痴迷棋道的疯子,提到生孩子就恶心呕吐。”

“难得这样他还愿意配合你妈妈生孩子,可见你父亲很爱你妈妈。”

“是的,所以他想干掉我,他甚至不愿等到我胚胎成形,以免我伤害母体。幸亏妈妈的坚持,我才混过了这一关。但在妈妈临盆的时候,忍者再次找上了他们,老爹用枪抵着自己的脑袋和忍者们谈条件,他开出的价码是他返回日本,让我和妈妈留在法国,并且要家族发誓保证我们母子的安全。”

“他愿意跟你母亲分开?”

“我只是个错误你明白么?在老爹看来他根本就不该和妈妈生我,如果他们继续生儿育女某一天妈妈肚子里迟早会爬出带蛇尾的胎儿,而一旦老爹回到日本他就得天天跟配种女们在一起,这对妈妈来说是多么疯狂、变态、崩溃的人生啊。所以他宁愿把妈妈留在法国,不把她带回这个疯狂的家族。”

昂热点点头。

“家族最终答应了老爹的条件,因为那种厌世的棋圣发起神经病来确实会对自己的脑袋开枪,那样家族就损失了珍贵的种马。老爹回日本,妈妈留在法国抚养我,家族留了一笔算得上丰厚的抚养金。但妈妈是个孤女,从小就在教会学校长大,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未婚女人,抚养孩子太艰辛了。迫不得已,她隐瞒了自己有孩子的事,回天主会发了永愿,成了一名终生的修女。有了教会的支持,我也顺利地进了育婴堂,接着升入教会学校。”

“你提到父亲的时候管他叫老爹,提到母亲的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叫妈妈,你很爱你母亲吧?”

“废话。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啊。但我不能跟人说那是我妈妈,我经常去教堂祷告,其实我根本不信教,只是想远远地看她。派圣餐的时候她会从我面前走过,抚摸我的头顶,手轻轻颤抖。为了能常见到我,她向神父申请负责教会学校的工作,睡前她都会给孩子们讲圣经故事。那种感觉好极了,一间屋子里摆着很多小床,每张小床里谁着一个孩子,所有孩子都睁大眼睛,修女坐在灯下用美妙的声音讲故事,私下里每个孩子都叫她妈妈,他们喜欢她,但我知道她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上杉越仰头望着落雨的天空:“她那么圣洁就像天使,我随处都能听人说起她,听人说夏洛特嬷嬷夏洛特嬷嬷……好像妈妈无处不在,好像永远不会孤单。”

“那你父亲后来呢?”昂热问。

“在日本跟很多配种女混,每天努力生孩子,后来死了。”

“这经历也太简单了吧。”

“一头种马的经历还能多复杂?每天就是配种配种和配种,但没能配出皇来。”上杉越耸耸肩:“我的觉醒是在某天下午,事前完全没有征兆。那是一场灾难,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言灵爆发,三个街区被我化成了废墟。在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家族的使者出现在我面前,穿着神官的礼服,看起来像是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人。他们是来迎接新皇的,一艘蒸汽轮船停在港口,漆成朱红色,那是接我去东方登基的‘宝船’,我开心极了,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是千万平凡人中的一个,可忽然有个东方古国的人来迎接我,说我其实是他们那里的皇帝,我怎能不蠢蠢欲动?”

“听上去是很不错的剧情,最近的都市小说中有个词叫‘龙王归来’,说的就是你这种情况。”

“龙王归来么?”上杉越笑了笑:“现实又不是写小说故事,妈妈也很为我高兴,但她不愿和我同行,她说自己已经发了永愿,从此心中只有上帝。她把她在尘世间的一切私心和爱都留给了我,老爹见到我就像见到她。”

“我那时真是蠢,我认为我只是要去东方游历几年,然后会回家继续和妈妈在一起。可我登上宝船,一去就是一个世纪。”上杉越轻声说。

“再见这种事,总是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太多。”昂热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到达日本时受到了家族的隆重欢迎,很快就在神官的簇拥下举行了封神仪式,你可以把它想象成黑道皇帝的加冕仪式。那时的我是个纯正的法国小青年,长老们却费尽心机要把我变成日本人,他们教我剑道、茶道与和歌,安排国宝级的能剧大师为我单独表演,我跟高僧见面装模作样地讨论禅学,我还有七位日本籍的妻子,或者叫配种女。她们梳着沉重的发髻,满脸抹着白粉,初次见面的时候我都分不出她们的区别,只知道应该这就是那些下属们口中的大和抚子。”

“你看起来不太爱她们。”昂热说。

“我心里从未认可她们是我的妻子,她们在我看来就是玩具,我已经记不得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全名了。我想念巴黎的夜生活,就叫她们穿得像是巴黎红磨坊里的舞女一样,排成一排演练康康舞。我看不起她们,但我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我随便玩弄她们,她们却会对我笑。这是法国女人永远不能给我的东西。”

“你这样胡作非为,没有人规劝你么?”

“没有,我本以为自己这么折腾他们好歹会像臣子劝谏昏君那样进谏我,但我没有听到任何反对意见。下属们看我实在不喜欢住在神社里,就为我建造了欧式的“皇宫”,里面有罗马式的浴室,大到我能带着我的七个妻子一起洗温泉浴。为了回报他们卑躬屈膝的善意,我开始履行我作为影皇的责任。我的工作主要是接受觐见,见的都是些历史上声名赫赫的人物,东条什么的。”

“一群战犯为在你献上忠诚啊。”

“我当时可没觉得他们是战争狂人。他们说历史走到了重要的时刻,对我痛陈日本在历史上所受的欺凌,日本人民的辛苦和坚强。我就表示我深受感染,鼓励他们对外扩张生存空间,我赐予他们祝福。”上杉越摇摇头:“我那时就是个白痴,历史上绝大多数皇帝都是白痴。你住在宫殿里,跟外界交流的方式仅限于觐见,臣子们对你慷慨陈词,你转身回到后宫就随便推倒女人,这种生活过久了,再聪明的脑袋也会生锈。”

“然后蛇岐八家就参战了,那些神枪手、王牌飞行员和英雄坦克手的血管里都流着龙血!后来还偷袭了珍珠港!”昂热想起了往事,一下怒火就涌上来了:“你们空袭珍珠港的当天我正在跟汉高谈判,我俩差点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

“没办法,蛇岐八家是主战派,除了想借战争获益,还想趁机打压欧洲的混血种。”上杉越说:“战争的前几年我过得一直不错,可以说是捷报频传,我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每天动员家族中的年轻人,接见归国英雄,玩弄我的妻子们,如今回忆起那段生活我好像活在荒淫的梦里。”

“直到法国沦陷的那一天,我的梦忽然碎掉了,我想起妈妈还在法国,因为战争的缘故有五年我们都没有通信了。我简直疯掉了,立刻就想跳上船赶往欧洲,但下属向我保证说无论如何都会确保我妈妈的安全,他们也确实托人去了妈妈任职的教堂,留守的神父说妈妈几年前就离开了法国,不知道去了哪里。”上杉越仰头喝干杯中的酒:“这样一来我心安了很多,战争开始前妈妈就走了,那么她应该没什么事。我相信妈妈一定是去了某个没有被战争波及的地方,在那里会有一盏灯,她穿着黑色的修女服坐在灯下,给一群孩子讲圣经故事。”

昂热不再插话了,他听出了话里的痛苦,那种痛苦就像针刺在背脊上那样叫人不得安宁。他从未想过这个介乎宿敌和老友之间的上杉越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中……足足六十年过去,那痛苦都不能平息。

“太平洋战场上我们节节败退,而那帮主战派的聚会简直就是神经病院,每个人都有死志,我也被他们的忠诚感染。你知道我一直没什么主见和立场,我觉得这个民族正经受灾难和痛苦,它的国民期待我,我也应该做点什么。可我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天皇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天皇都都投降了,我这个影皇还能做什么呢?这时我听说你来了,一个叫希尔伯特·让·昂热的男人,他是欧洲秘党的领袖,他要来接管日本的混血种。”

“于是你决定刺杀我。”昂热说。

“是啊,其实我什么都不懂,不懂战争也不懂经济,我唯一的优势就是血统。我是皇,绝无仅有的超级混血种,我适合单枪匹马的去打一场圣战,这场圣战中我的敌人是欧洲秘党的领袖。你们在公开的战场上战胜了我们,我就在秘密的战场上杀了你。我自信世界上没有胜过我的混血种。但‘时间零’真是一种能够逆转战局的言灵。我空有血统却没有临敌经验,你挥舞两柄木刀殴打我,我这个皇居然无力反抗。

“二天一流,那时我刚刚学会,打人必用那招。”昂热微笑。

“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么?你一个劲儿殴地殴打我,我一个劲儿的咆哮。我说战争中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你们并不神圣,我们也不后悔,大家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最后你问我说,你知道你们的人在海外都做了什么么?我忽然愣住了。是啊。我不知道,我从未亲眼看过海外战场,我只是呆在深宫中宣讲。第二天有个美国上尉开车给我送来了一车档案,那是你们用在那场审判中的证词。”

“是我派人给你送去的,我当时觉得你是个被惯坏的死孩子,货真价实的王八蛋。”昂热说:“需要学习学习。”

“我日夜不停地看那些证词,开始我每看一段就奚落你们的无耻,把战争错误都算在我们的头上。战争总是要死人的,即使是有些平民会被遭殃,那又怎么样?在历史的前进中总有些人会殉难,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上杉越说:“直到我看完了一份那份证词……我觉得自己石化了,一寸寸的开裂,一寸寸的灰化……在那场屠杀发生几天里,日军冲进西方教堂开设的育婴堂,想要强暴藏身在里面的女人。老嬷嬷让女人们穿上修女的衣服,秘密地带她们出城。结果在江边被一个叫藤原胜的少校发现她们都是假修女,于是所有女人都遭到了强暴,反抗者被用刺刀刨开了肚子。没有遭到侵害的只有带队的那位老嬷嬷,但她目睹了那血腥残酷的一幕后无法忍受,于是开枪自杀。死前她诅咒说神会惩罚罪人,用雷电用火焰……”

“她的名字是夏洛特·陈。”上杉越缓缓的转身,缓缓的抬起眼帘,直视昂热的眼睛:“那是我妈妈!”

他的眼睛变为酷烈的暗金色,彷佛有熔岩在深处流动,他的龙血正狂暴地涌动,完全不受控制。

“我妈妈死后藤原胜少校用她的尸体试刀。他的佩刀是锋利的‘七侗切’他把妈妈和其他女人的尸体堆起来,一跃而下斩断七具尸体……我惊恐地尖叫,像个被吓坏的孩子,我不敢相信那份证词,妈妈分明还好好地活在世界上某个平安的角落里啊,她在等下给一群孩子讲圣经故事,她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呢?那些卑贱的蝼蚁怎敢把刀刃用在我妈妈身上?那些蝼蚁那些逆贼!他们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无法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赎罪!”上杉越低声嘶吼。

他一直故作平静,这时终于克制不住露出了本相。

传说龙颈下有一尺逆鳞,触之则怒杀人,母亲就是上杉越这条老龙的逆鳞。

“我提着刀冲出门去要杀人,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名字藤原胜。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所有归国军人的档案我都能查到。但我偏偏没法杀这个藤原胜,因为在日本宣布投降的当天,藤原胜中校切腹自杀,被誉为英雄,他的排位被供奉在神社的高处,因为他证明了自己的武士道。”上杉越的眼角抽动:“逆臣何能拥有英雄之名?”

上杉越猛地抓住一双筷子,就像武士拔刀般,手背上青筋凸起。不久之前他还淡然地说自己只是个拉面师傅了,可此刻他瞳孔中涌动着仅属于皇的狂徒。

“好了好了,别坏了修行。”昂热从他的手中抽走了筷子,递上酒杯:“所以你才烧掉家族神社的?”

上杉越喝了杯酒,平复了很久很久,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我冲进神社,当着神官们的面砍断了藤原胜的灵位,踢翻了为他祈福的长明灯,把他的骨灰从神龛里抽出来撒的到处都是。可我也只能做这些了,我还能怎么报复呢?我没办法报复一个死人。我转而仇恨家里的那些老东西,是他们把我从母亲的身边带走,给我灌输了圣战的理论。可他们也都死了,他们太老了,在战争结束前一个一个去见了菩萨。

昂热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么,昂热。”上杉越缓缓地说:“天主教是反对自杀的,可作为虔诚的修女,妈妈却用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呢?因为不堪忍受女孩们受欺凌的场面?不,她是受不了自己内心的折磨,因为她心里清楚她的儿子也参与了那场战争,还是那些暴徒的精神领袖。她最后诅咒的人不是藤原胜啊,而是我,该被天雷和火焰杀死的人不是那些用身体侍奉我的可怜女人,而是我。”

“为你难过。”昂热轻声说着,饮尽了杯中的酒。

“这就是我的罪孽,足够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直到世界末日。我对不起我妈妈,我听她讲了那么多圣经故事,却从未从中领悟爱。”上杉越从领口中摸出银十字架攥着掌心:“多年之后,我终于信了神。我现在是社区教堂的兼职牧师,有时候我整个下午都坐在教堂里,看着太阳渐渐西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里昂郊外那座不大的教堂。我期待着有人忽然在我耳边说起夏洛特嬷嬷如何如何……这是我这一生仅存的平安喜乐。”

“所以你至今没有孩子,是不希望皇血传承下去。”昂热说。

“皇血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错误,我不知道那位尊贵的龙王把它赐予人类到底是什么目的,我只知道一代代地点燃野心拥有皇血的人从出生之日起就被诅咒,他们永无幸福。我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像我这样背负诅咒。”上杉越看着昂热的眼睛:“老友,你也放弃吧,皇血和圣骸都是该毁掉的东西,别让它们留存在世界上。”

昂热慢慢喝干了杯中的酒:“在这难得的雨夜听到了这样难得的故事,我总该为你做些什么吧?我对你许诺不会利用皇血的力量,找到圣骸之后我会第一时间毁掉它,把它炼成贤者之石也许是不错的主意。”

“酒喝完啦,我也该打烊了。再见昂热……应该说再也不见,就让我守着那点点平安喜乐死去吧。”上杉越轻声说。

“听你这口气,大约也不欢迎我参加你的葬礼吧?”

“我的葬礼会是个天主教式的,平静、悲悯、充满爱的葬礼。在那个葬礼上我只是个为社区辛勤奉献的拉面师傅,不是送别黑道至尊,你这种浑身血腥气的复仇者还是别来了。”

“给你带的小礼物,法国产的debauve&Gallais巧克力,也许能帮你想起点法国的味道吧。”昂热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

他起身撑开伞,摇摇晃晃地走向玛莎拉蒂。小巷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大都市,打开车门时他回头张望,上杉越静静地坐在小巷深处的风雨中,樱花和水一起在他脚下流过。

作者的话:最近这几章又赶上了过渡段,为此我尽量拆分了一下剧情好能穿插些原创的章节进去。关于这章的后半段其实本来计划是要全部删去的,但是在电脑前这么删删改改了一个小时,最终还是决定保留下来。因为上杉越这个人物的灵魂全部都在这一章里,于是便只好转而删改一些敏感的剧情,磨磨蹭蹭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

反正这章是免费,大家都当我今天休息没更新就好,也借此机会发发牢骚。

其实这几天改稿改的很头疼,主要是绘梨衣登场的剧情部分,大家看到的内容其实是我写的第三版了。第一版我的设想是给诺诺立大姐头人设,我试图从根源上解决一些问题,但最终写出来的东西非常奇怪,诺诺和绘梨衣之间的互动完全是ooc,让我都怀疑这真是我写出来的东西么?

好在写作上的直觉让我马上做出了更改,第二版我试着用完全用诺诺的主视角来写和绘梨衣的相遇,可惜效果也不好,因为诺诺的心理活动完全不如路明非的精彩,这是人物调性的问题,于是那一版最终也被弃用。

所以到了最后,我选择了把节奏放缓一点,希望把一些情绪的堆叠和积累放到后续的故事中再给大伙展现。

写作这件事真就是这样,很多写同人文的作者总是喜欢说我有个多么多么厉害的想法,读者看到肯定喜欢……但我觉得最终剧情的走向是否合理,真的还是需要在之前的剧情设计里一笔一笔地细细勾勒出来,而不是说作者打个响指故事里的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如此想来,人跟人之间真实的感情也的确是如此,并不是说魔改一些设定和剧情就能把后续的故事变得通顺起来,我个人也不太喜欢这种莫名其妙地修改设定,很多事情还是需要从剧情入手才行。

就比如原着里恺撒楚子航和源稚生三人在壁画里打得狗血淋头,虽然我们的剧情里也有这一段,但细心的朋友会发现我尽量减少了楚子航在“与源稚生对立”这件事里的分量,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旧交,在我心里的楚子航就该是这样的角色,虽然公事公办我要听组长的话打你,但我也承你当年的情,很多事情我不会做绝。

恺撒的部分其实也一样,我适当的删去了一些更偏激的发言,毕竟这一次真并没有死,所以有的话也没必要再说出口。

话至此处,还有件事也顺便提一嘴。

前段时间我花了些时间考虑该如何给这本书做结尾的问题,一直在犹豫要以怎样的方式给大家呈现一个我觉得可以接受的结局……主要是不太确定,大家是希望看到故事的结尾在东京,还是更希望看到路明非搬个小板凳坐在小村的屋檐下边啃西瓜,边看楚子航在空地里和人打羽毛球。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