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8年,正月,南梁。
北伐失败之后,梁武帝萧衍这段时间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马蜂窝已经捅了,后面的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已经由不得他了。虽然东魏大军在占领潼州之后暂时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向南推进,但谁知道高澄那边是不是在策划更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更让他郁闷的是,东魏那边还没什么动作,自己这边先出了问题。
前段时间眼见着西魏从侯景手里抢了不少地盘,萧衍也有些眼红,打算把侯景剩下的几块地盘先占了再说。
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在悬瓠(东魏的南豫州治所,今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附近设立了豫州(南梁),让司州(南梁)刺史羊鸦仁同时兼任豫州刺史;在项城(东魏的北扬州治所,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附近设立了殷州(南梁),让西阳太守羊思达担任刺史。
北朝和南朝有很多州的名字相同,但位置不一样。
当时侯景已经跟西魏闹翻了,他不敢再得罪萧衍,所以也就没计较这个事儿。
接着侯景出兵去攻打谯城,后来又跟慕容绍宗对峙了很长时间,但羊鸦仁和羊思达这两个友军一直在边上看热闹,什么忙都没帮。
等侯景兵败之后,这两个哥们觉得不好,慕容绍宗这家伙太猛了,连大名鼎鼎的侯景都被揍得一败涂地,咱俩肯定更不是对手。趁着对方还没打过来,咱们还是先跑为妙。
于是他俩借口驻地离南梁太远,运粮困难,直接把城一扔,领着手下跑回了南梁。
结果就是东魏那边没费一兵一卒,顺利收复了南豫州和北扬州。
萧衍气坏了。现在还没开打呢,你们就吓得抱头鼠窜,这要是东魏真的大举南下打过来,还能指望你们保家卫国么?
他当即写了封信把羊鸦仁痛骂了一顿,要不是碍着泰山羊氏的族望,当时就要治羊鸦仁的罪了。
羊鸦仁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办得不咋地,他不敢直接回建康,怕萧衍盛怒之下把自己给砍了,只好暂时把部队驻扎在淮河上游,然后给萧衍写了封奏章,说自己会找机会再把丢了的地盘给抢回来。
这明显是在糊弄萧衍,但萧衍目前没精力跟他较真。
因为他正在急着打探侯景的下落。
侯景自从正月初七在涡水岸边被慕容绍宗打败之后,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动静了,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
而此时此刻,萧衍依旧念念不忘侯景主动投靠他的时候说的那些甜言蜜语,以及侯景给他画的那个统一天下的大饼。
能得到来自外族名将的认可,极大地满足了萧衍的虚荣心。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即使明知道现在自己非常被动,明知道当前的乱局都是侯景一手造成的,他依然认为侯景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一定要尽自己的能力帮他一下才好。
萧衍是这样的态度,下面自然有不少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随声附和,结果就是南梁的朝廷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侯景是个人才,希望他能活下来为南梁效力;另一派则觉得侯景是乱臣贼子,死了最好。
就在萧衍到处打探侯景消息的时候,正月二十二那天,他突然收到了来自侯景的一封信。
送信的是侯景手下的仪同三司于子悦。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侯景说自己兵败涡水,实在没办法,只能暂时放弃根据地退到淮水南岸,他觉得自己有负萧衍的期望,因此主动请求削减官职。
都这时候了,还提什么削官贬职,换个正常人不把他抓起来砍了就算不错了。
因为侯景捅的这个娄子实在太大了。回顾他折腾的整个过程,只有西魏趁火打劫捞了点儿地盘,南梁则完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前期占领的地盘全部被抢了回去,还搭上了自己这边的潼州。更严重的是,现在算是彻底得罪了东魏,对方的十几万大军在边境附近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南下问罪。
但即使这种情况下,萧衍依旧放不下所谓的面子和风度。他大手一挥,拒绝了侯景的贬官请求,让他还是安心当大将军河南王。
萧衍同时打听了一下这十几天来侯景的情况,毕竟对方已经到了江淮地界,算是自己的客人,他怕侯景太客气,有什么要求不好意思提。
结果一问才知道,侯景根本就不是个客气的人,主人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反客为主占领了寿阳。
原来侯景兵败之后,在淮水附近躲躲藏藏了好些天,直到确定慕容绍宗真的没有追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侯景当时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去哪里。虽然南梁答应过会收留自己,但那是在他手里有河南十三州作为筹码的情况下说的,而现在,他这个河南王已经被彻底赶出了老家,地盘一点儿都没守住,手底下只剩八百来个残兵败将,如果他是萧衍,是绝对不会再正眼瞧一下自己这个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弃子的,搞不好还会把他打包作为礼物送回东魏,两国就此议和,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现在河南不敢回,西魏不能投,建康也不敢去,只好在淮水南岸瞎晃悠,缺粮了就沿路抢一点儿,几乎变成了流寇。
等他往东溜达到南豫州(南梁)附近时,突然有个人过来找他,说要献城投降。
侯景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赶紧把这个人叫过来,一问之下,这才了解相关的情况。
此人名叫刘神茂,是南豫州(南梁)马头戍(今安徽省怀远县东南)的戍主,他跟监州韦黯关系很不好,韦黯仗着官大,有事没事老挤兑他,所以他才一怒之下决定投奔侯景。
现在的南豫州(南梁)之前就叫豫州,因为前段时间萧衍在悬瓠新设了一个豫州,才把这里改成了南豫州。这里的上任刺史是萧渊明,但去年萧渊明被任命为北伐大元帅,所以萧衍就让没当上元帅的那个鄱阳王萧范过来接任刺史。没想到萧范可能是有情绪,磨蹭了好几个月,到现在还没过来上任,州内的事务一直是监州韦黯在负责。
而这个韦黯也不是一般人,他出身京兆韦氏,跟西魏的韦孝宽算是同族。他的老爸,就是曾经指挥过钟离之战的南朝名将韦睿。韦黯本人也参加过钟离之战,可惜他不仅没有继承韦睿打仗的本事,连维持上下和睦这个基本功都没学到,以至于四十年之后,将近六十岁的年纪,依然只是个监州。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居然还有人来投奔,侯景也很高兴,但同时也有点儿发愁,因为刘神茂能献出的只有马头戍一个小据点,地方太小,根本不够用的。
他脑子一转,问刘神茂道:
“寿阳离这里不远,如果我现在过去,你说韦黯能让我进城不?”
刘神茂道:
“这个简单,韦黯只是个小小的监州而已,您可是大将军河南王,官职差距悬殊,您如果过去,他肯定屁颠屁颠地主动出城迎接,到时候您直接把他抓起来就完了。等进城之后,再向朝廷解释情况,皇上那边知道您没死,高兴都来不及,肯定不会怪罪的。”
侯景大喜,赶紧让刘神茂在前面领路,带领全军八百来人赶往寿阳。
到了寿阳城下的时候,已经是二十日的晚上,结果发现寿阳城门紧闭,城上守军严阵以待,根本就没有开门迎接的意思。
原来韦黯的警戒性很高,他听说外面出现了一队不明来历的人马,立刻命令全城戒备,自己也穿着盔甲来到城头亲自指挥防守。
侯景以为韦黯不知道是自己来了,于是派人去城下喊话:
“河南王侯景战败来此投奔,请负责人赶紧开门迎接!”
没想到韦黯不买账,他回复道:
“我奉命守城,现在没有收到命令,恕不能开城。”
喊话的人交涉了半天,韦黯就是认死理不开门。
侯景看到这个情景,心里凉了半截。他回头盯着刘神茂:
“你判断得好像不太对啊,韦黯这家伙不开门可咋整?”
刘神茂知道侯景一向阴狠,也被吓得够呛,赶紧接着出主意:
“大王您千万别轻易放弃啊,韦黯这个人其实胆子很小,脑子也笨,只要您派个得力的人过去吓唬他一下,肯定能搞定。”
事到如今,侯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想起麾下有一个叫徐思玉的部将是寿阳人,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便派他作为自己的使者进城去跟韦黯谈判。
这个徐思玉出身南方,文化水平和口才都很不错,他进城之后也没废话,直截了当地质问韦黯道:
“河南王一向深得皇上倚重,这事儿全天下都知道,现在他战败来投,你凭什么不让他进城?”
韦黯的理由也很充分:
“我的职责就是守城,侯景自己打了败仗,关我啥事?”
徐思玉道: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皇上把这一块儿的兵权交给你,本就是让你根据情况便宜从事,现在河南王被东魏追杀到此,情况十万火急,一旦东魏人马追上来,河南王在城外无险可依,很可能战死沙场,那时候你觉得只靠你自己能挡住东魏大军的进攻么?或者再退一步说,就算你侥幸守住了寿阳,你又要怎么跟皇上交待这件事?你还有脸回朝廷么?”
几句话把韦黯给呛没词儿了。他转念一想也是,侯景是皇上亲封的大将军河南王,这个任命现在依然有效,我开城放领导进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韦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放侯景进城。为了给自己留个面子,他借口天黑怕有贼人趁乱混进来,请侯景先在外面呆一晚上,明天天亮他再开城门。
徐思玉出城回报,侯景大喜,大夸奖了他一顿。
二十一日一早,韦黯按照约定打开城门放侯景进城。
侯景进城之后,当即把四个城门的控制权抢了过来,然后把韦黯拎过来痛骂一顿,命人推出去砍了。
韦黯郁闷坏了,心说侯景你讲不讲道理啊,我都放你进来了,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咋还恩将仇报?
结果摆了个样子之后,侯景抚掌大笑,又把韦黯给放了,还安排人摆上酒席给他压惊。
韦黯被这套恶作剧整崩溃了,他实在理解不了胡人的脑回路,后来找了个机会逃出寿阳跑回建康。
侯景就这样先强占了寿阳,然后才给萧衍写信汇报情况。
反正我已经住到你家了,你萧衍号称佛门天子,总不能忍心再把我赶出去吧?
未经朝廷的允许就擅自占城夺地,赶走朝廷命官,换做南梁自己的人肯定要被从重治罪,但现在侯景是外来的客人,待遇完全不一样。
萧衍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莫名其妙地非要体现一下大国胸襟,由于侯景刚刚吃了败仗,萧衍担心他脆弱的心灵再受打击,所以不仅没追究他的责任,反倒让他就地兼任南豫州的州牧,原来任命的南豫州刺史鄱阳王萧范则被改任为合州刺史。
州牧这个官职由来已久,在汉末三国时期最为知名,严格来说其权力要大于刺史,但到了南北朝,这个官职已经很少使用了。这次萧衍任命侯景为州牧,就是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对侯景的重视程度。
萧衍如此没有原则,南梁的很多有识之士都深感担忧。光禄大夫萧介专门给萧衍上了一封奏章,认为侯景忘恩负义,反复无常,跟吕布、刘牢之一样,是根本养不熟的恶人。现在连同族的宇文泰都看不上他,如果咱们收留他的话,以后肯定会有大麻烦。
萧介今年已经七十三岁,而且重病缠身,按说这些事情完全跟他无关,但他为了尽臣子的责任,还是站出来直言进谏。
无奈萧衍根本听不进去,他现在圣母心爆棚,侯景越弱势,他越不忍心放弃,他的心里一直幻想着用自己的仁慈和大度感化这个异族名将,让天下和后世看一看他有多伟大。
可惜的是,大家最终看到的并不是他的伟大,而是他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