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7年,十二月,河南。
慕容绍宗收到新的命令之后,立刻带领东魏众将前往南兖州去讨伐侯景。
他的第一个进攻目标,是刚被侯景打下来的城父(今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区城父镇)。
东魏大军现在是得胜之师,士气正旺。十万人马金鼓喧天,旗甲耀日,浩浩荡荡向西进发。
结果还在半路的时候,突然得知前方有变,侯景已经主动放弃了城父,退到了更南边的涡阳附近(今安徽省亳州市涡阳县)。
谯城、城父、涡阳都在涡水(今涡河,淮河的一条支流)岸边,自西北向东南一字排列,彼此相距不远。
侯景已经知道这次自己面对的是慕容绍宗,所以丝毫不敢大意。他盘算了一下,现在东魏总人数超过十万,而自己这边满打满算只有四万人,在兵力上首先就处于劣势,在加上慕容绍宗的指挥能力,这个仗很不好打。
侯景的战术思想也很灵活,在局面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他选择暂时收缩一下战线,让力量更加集中。
另一方面,涡阳离南梁更近,如果真的打不过,身后还有一条退路。
同时,侯景还主动派人去跟慕容绍宗打了个招呼:“老哥好久不见了啊,不知道你这次过来是给我送行呢,还是要跟我切磋一下?”
这其实是一种试探。侯景也知道慕容绍宗被打压了很多年,所以想通过战前简单的交流,快速了解一下他的态度,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慕容绍宗的回复很简单:“我就是要跟你决一胜负。”
信息量越小,对方能窥探的东西也就越少。
眼看慕容绍宗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了,侯景没办法,只好在涡水岸边布置好阵地,做好开战的准备。
没多久,东魏部队就到达涡阳附近,跟侯景的部队遥遥相对。
既然已经约好要打架,那就不用再说什么废话了,慕容绍宗下令各路部队摆开阵型,全军压上,准备跟侯景正面决战。
没想到侯景缩在大营里不出来。
在打仗这方面,侯景精明得要命。现在东魏的部队在北,自己的部队在南,而此时又是寒冬腊月,呼呼的北风刮得正紧,也就是说,东魏部队是顺风,他这边是逆风,这么吃亏的事情他才不干。
于是侯景让自己的部队躲在防御工事后边严阵以待,敌人冲上来就用强弓硬弩射回去,谁也不许私自出兵。
东魏这帮将领们自恃人多,见侯景不出来应战,以为他害怕了,于是各自带着麾下的部队在侯景阵地外围兜圈,想找机会先打进去抢功,阵型渐渐开始变得不那么严整了。
东魏部队的组织纪律性差是祖传的,当年在沙苑的时候连高欢都管不住,慕容绍宗刚上任没多久,更是压不住这些骄兵悍将。他只好提醒这帮人要小心,侯景诡计多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结果谁都没听进去。
大家都觉得慕容绍宗太胆小了。
咱们怎么多人围着侯景打,他再有本事还能反天不成?
就在东魏部队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北风在不知不觉中停了。
突然之间,侯景这边几个营门同时打开,一群步兵蜂拥而出。
这帮步兵个个身披轻甲,手持短刀,呼啦啦奔着东魏的骑兵队伍就冲了过来。
东魏士兵懵了,心说侯景那边是没马了?用轻装步兵跟骑兵打,这不是送死么?
就在他们还没想明白的时候,侯景的步兵已经杀到了眼前。
东魏队伍聚得太密,一时间没法后撤拉开距离,只好站在原地仓促应战。
问题是骑兵都是全副武装,手上也都是长兵器,冲锋陷阵还行,打起近战来就非常笨拙。众人拿着马槊左右划拉,企图挡住步兵的攻势。
但侯景派出来的这帮步兵明显是接受了死命令,他们一个个低着头根本不看头上的马槊,锋利的短刀左右挥舞,目标很明确,就是马腿。
再重装的骑兵,马腿部分也是没有保护的,而只要砍断一条马腿,连人带马基本上就废了,即使只是砍伤,马匹受惊之后四处乱跑也够受的。所以这帮步兵虽然自身也有不小的伤亡,但给东魏这边造成的损失更大。
东魏大军从没见过这种战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人喊马嘶乱成一团,阵型很快就乱得不成样子。
侯景一看敢死队得手了,立刻带领全军发起冲锋。
变故来得实在太快,饶是慕容绍宗再有本事,也没办法重新组织队伍。他试图带着自己麾下的部队去挡住侯景,但其它部队已经溃不成军,他这一点儿人马也难以挽回大局。
这一仗东魏输得很惨,仪同三司刘丰生身受重伤,显州刺史张遵业被侯景抓了俘虏,慕容绍宗本人也一度坠马。
无奈之下,慕容绍宗只好带着部队向北撤退。
侯景虽然首战得胜,但担心慕容绍宗留有后招,所以也没敢远追,收兵之后退回到涡水南岸。
慕容绍宗带着大部队一路跑回谯城,看侯景没有追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第一仗就被侯景打得这么惨,看来有些没面子。
但慕容绍宗久经沙场,抗打击能力相当强。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是了。而且,让东魏这帮将领吃一点儿亏也是好事,以后起码会听指挥了。
可惜他帐下有两个副将,一个叫斛律光,另一个叫张恃显,这俩人年轻气盛,话里话外对这次失败颇有微词,认为慕容绍宗水平不够,担不起主帅的责任。
斛律光是斛律金的儿子,字明月,今年三十三岁。这次讨伐侯景没让他老爹上场,他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慕容绍宗虽然脾气好,但被奚落了几次也颇为郁闷。他直接把斛律光和张恃显叫过来,对他们道:
“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谁比侯景更难打的。你俩要是不服气,就自己去跟他交个手试试。”
斛律光心说试试就试试,他当即穿戴好盔甲,点齐人马就要出兵。
慕容绍宗毕竟还是担心晚辈的安全,他对斛律光道:
“你去打可以,但是一定要在涡水北岸打,千万不要度过涡水。”
斛律光和张恃显带领部下离开谯城,直接杀奔侯景的大营。
侯景听说斛律光来了,知道这是个没经验的小辈,他在涡水南岸布下了埋伏,之后自己带着一部分人在北岸诱敌。
斛律光远远看到侯景,引弓就射。侯景装作没有防备的样子,领着人转身就跑,一直撤退到涡水南岸。
张恃显脑子一热,打算领兵过涡水去追侯景。
涡水处于淮河流域,此时虽是冬季,但水面并没有结冰,而且水也不是很深,骑马完全可以过去。
但斛律光想起慕容绍宗临行前的告诫,拦住了张恃显没让他过河。
侯景在涡水南岸晃悠了半天,发现斛律光一直呆在北岸,没有过河的意思,知道自己的计策被识破了。他回到河边,隔着河对斛律光道:
“斛律明月,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你爹的朋友,也算是你的长辈,你竟敢拿弓箭射我?还有,你小子自己是怎么知道不过河来追我的?我猜是慕容绍宗教你的,对不对?”
侯景跟斛律金是怀朔老乡,论起辈分来,斛律光还真要管侯景叫一声叔叔。眼看着对方摆起老资格,斛律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斛律光本以为侯景是在跟他瞎套近乎,没料到的是,侯景表面上闲扯,暗地里已经派部下田迁带领一只部队越过涡水,做好了偷袭的准备。
突然之间,东魏部队的侧面烟尘四起,杀声震天。
斛律光心说不好,中计了。他调转马头刚准备迎战,田迁抬手一箭,直接射中了他坐骑的前胸,战马当即毙命。
斛律光反应很快,在战马倒地之前就翻身滚了下来。他从部下那里换了一匹新马,躲到一棵树后准备迎战。
结果田迁抬手又是一箭,第二匹马也应声而倒。
这下把斛律光吓坏了,他不敢再抵抗,在亲兵的护卫下赶紧往回跑。
转眼之间,田迁的部队就冲到了眼前。张恃显不服气,领兵迎战,结果被当场活捉。
好在斛律光跑得快,连滚带爬一路逃回了谯城,面见慕容绍宗谢罪。
慕容绍宗并没有感到意外,这个结果再正常不过了。
我就说侯景不好打吧,你俩愣头青非不信,这回撞墙了吧?
话虽如此,慕容绍宗身上毕竟担负着对付侯景的重任,再困难也得想办法。
他综合考虑了当前的形势,决定以逸待劳,先跟侯景耗上一段时间再说。
侯景现在只有一点点地盘,资源及其有限,而萧衍那边刚刚吃了败仗,此时正在心惊胆战的时候,也不敢再给他提供援助。只要耗到侯景粮草断绝,他的部队的稳定性肯定会出现问题,那时候才是出兵决战的最佳时机。
于是接下来任凭侯景如何挑衅,慕容绍宗就是坚决不出战。
慕容绍宗搞起防守来也是无懈可击,侯景找不到破解的办法,又不敢出兵去打别的地方,只好在涡阳附近看着慕容绍宗的部队生闷气。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明明让你知道我的目的,但你就是没有办法。
双方对峙了一段时间,侯景这边扛不住了。
首先是粮草没了。接着军心也开始乱了。
大家本以为跟着侯景能割据河南当一方霸主,没想到过程如此不顺利。先是被西魏王思政黑吃黑搞走了一大片地盘,现在又被东魏慕容绍宗压得抬不起头,前途简直是一片黯淡。
眼看着成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主动投靠侯景那个颍州刺史司马世云又是最先崩溃,直接领着部下举手投降。
侯景觉得不行,如果不采取点儿措施的话人就跑光了。
他手下的部队大都是北方人,很多人家属还在东魏那边。所以侯景就对众人宣称高澄嗜杀成性,他们的家属已经被全被砍了,如果他们投降的话,也是难逃一死。
众人信以为真,忍着悲痛跟侯景一起硬撑。
慕容绍宗从司马世云口中得知了侯景部队的情况,知道摊牌的时候已经到了。
正月初七,慕容绍宗下令全军出动,南下去跟侯景干架。
见到慕容绍宗终于主动出兵,侯景也很激动,他带领部队度过涡水,背水列阵,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凛冽的寒风之中,涡水北岸杀气蒸腾,一场决战即将拉开帷幕。
结果双方还没打的时候,慕容绍宗单人独骑溜达到战场中间,扯开嗓门开始喊话:
“侯景那边的将士们,你们上当了!侯景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你们的家属都被杀光了?我告诉你们,那都是骗人的!你们的妻子父母现在毫发无损,好好的在家里等你们呢。如果你们弃暗投明,我保证不仅不追究你们的罪过,还让你们官复原职。”
这几句话正戳到了侯景将士们的痛处。有人还半信半疑,回喊了几句,问慕容绍宗敢不敢当众发誓。
慕容绍宗也很绝,当即把头盔扔掉,披发仗剑指天为誓,说如果自己有半句虚假,甘受天谴。
这下几乎跟放了个原子弹一样,侯景部队的军心直接崩掉,在前广州刺史暴显的带动下,很多将领带着部队当场投降。
侯景疯了。这还没开打呢,自己这边就快跑没人了。他竭尽全力地维持秩序,企图稳住阵脚。
但已经晚了。慕容绍宗一声令下,五千名重装骑兵从两侧开始发动冲锋,数万步兵紧跟在后面。
五千铁骑势不可挡,而侯景的部队则是一触即溃,本来准备好的防御工事因为没人防守,也很快就被踏平。
势均力敌的决战变成了一边倒的平推。
来不及投降的侯景士兵争相逃往涡水南岸,人数之多,把整个河床堵得水泄不通。
看着眼前的景象,侯景知道自己完了。
面对慕容绍宗,自己最终还是棋差一招,输在了攻心战术上。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几名心腹亲兵南下逃命。
慕容绍宗当然不肯放过他,领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侯景没日没夜地跑,一口气跑到了淮河北岸,从硖石(今淮南市凤台县硖石山口)渡过淮河。
这里已经出了东魏的国界,属于南梁的豫州。
但慕容绍宗还是不依不饶在后面追。反正萧衍现在已经被打怕了,我就算追到他的地盘,他也不敢说什么。
侯景觉得这样迟早会被追上,得想想办法。于是他派人去对慕容绍宗道:
“老哥啊,咱俩毕竟师徒一场,我已经被打得这么惨了,你就别赶尽杀绝了吧?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因为有我你才被委以重任的?如果你真把我给干掉了,就不担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么?”
这几句跟宇文泰忽悠彭乐的话如出一辙。
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一套还真有效。
纵然是名将,如果对面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自己可能真就没用了。
慕容绍宗最终还是放过了侯景,收兵回营。
侯景见追兵退了,这才缓过气来,派部下去四处收集散卒。
可惜大部分士兵都选择投降回家,没有跟着他跑过来。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最终只勉强凑够了八百人。
好在王伟、田迁、任约等主要将领还跟在身边,算是给了侯景一点儿安慰。
看着眼前这八百名狼狈不堪的将士,侯景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我侯景少年成名,南征北战二十多年,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次本想着利用高欢死后留下的窗口期,再干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没料到等着我的竟然是这样结局。
难道我的一切真的都是高欢给的?没有他我就啥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