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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交涉失败而生的怒火仍然在奥菲莉亚胸中涌动,像火上浇油一样,让几小时前她探得神丹帝国使者团的最低限度合作条件时激起的怒火越来越旺盛。在这一次谈判中,手中没有任何筹码的她对眼下的糟糕局势束手无策。她能想到解释神丹人估价如此准确的唯一原因,就是教廷内部出现了叛徒,而且不在少数——他们缺乏忠诚与勇气,要么是因为无能而倒戈,要么是因为积压已久的怨愤蓄意为之。

“圣座,我请求您再仔细考虑一下。”

奥菲莉亚迈着坚定的步伐。为了跟上她,卡西奥佩亚不得不小跑起来。这位瘦弱的圣女匆匆从教皇身后的冠军护卫间穿过,就像一块皱皱巴巴的豆腐干夹在了严丝合缝的城墙之间。伴随着奥菲莉亚停下了脚步,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宽阔的走廊里响起了靴子齐刷刷的撞击声,几乎淹没了她绝望的声音。

“我知道您需要诸神的庇佑,但我们还有盟友。无论是谁接替腓特烈的位置成为塞连领袖,他都会毫无保留地帮助我们,我敢肯定!”

“我不会容忍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从你口中道出第二次。再说一遍,我不能插手塞连人的内斗,我没有这个权力!”

如此虚伪,令人作呕的冠冕堂皇之词噎得卡西奥佩亚一时语塞。她既不知道奥菲莉亚如今的护卫中有几个忠诚度堪忧的塞连籍老兵,也不清楚如今塞连国内的形势。等她回过神来,奥菲莉亚已经行至走廊尽头。她咬咬牙,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您有!您有这样的权力,也有这样的权利!”无法穿过人墙的卡西奥佩亚大声喊道:“您有责任拯救愚昧的羔羊们,这就是您成为圣徒的意义!如今塞连人试图与敌人相勾结,您的任何行为都是为了肃清叛徒的合理…”

“腓特烈不是叛徒,他只是个试图保护自己子民的普通人。”奥菲莉亚再次驻足,护卫队在她身后停下脚步,靴子齐刷刷地跺在地板上立正站好,他们把仪式长戟对准卡西奥佩亚,如一堵墙将她与奥菲莉亚隔开。“我不是塞连的王者,自然不能宣判塞连帝国的命运。塞连的军队已经对我们兵刃相向了吗?腓特烈曾经发誓要臣服于我了吗?没有。他只是向强大到无法反抗的敌人宣布了保持中立的态度,试图保护他的子民。”

“这是毫无争议的背叛。为了保住他自己的性命,他出卖了我们!”奥菲莉亚又开始往前走,这次熟知目的地的卡西奥佩亚干脆从偏厅的密道抄了近路,在地下遗迹入口等着奥菲莉亚。教皇一到,厚重的石门就咕噜咕噜地开了,露出一个无比明亮宽阔的房间。丝毫没有感到意外的奥菲莉亚睥睨着焦容圣女,“卡西奥佩亚,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但你应该清楚,我对胡搅蛮缠之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如果您执意如此,我觉得没人能阻止您。圣座,我不能说自己熟悉所有诸神的传说。”她的声音软化下来,充满乞求的意味。“您必须保持理智。为什么要唤醒全能之主呢?我们可以与神丹人好好谈谈,可以暂时允诺他们的…”

奥菲莉亚怒极反笑。“如果你知道他们提了哪些条件,就不会再抱有如此幼稚的幻想了。”

卡西奥佩亚正要反驳,但思索片刻,她不得不承认奥菲莉亚的愤怒是情有可原。名义上神丹帝国的代表此次前来是为了重新建立各国与龙帝之间的友好合作关系,然而不管奥菲莉亚如何封锁消息,一些显而易见的真相总是藏不住的。趾高气昂的使者团成员在某些私人场合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岛国尼朋的命运——这个以海军和精工刀剑着称的战败国已经成了神丹帝国的第三十五个行省。因战时大逆不道的反抗行为,尼朋的卑弥呼女王已经失宠于龙帝,而她的子民也被龙帝的理想所奴役。尼朋的幼儿必须从小学习神丹帝国的语言和文字,记载尼朋历史与古典文化的典籍被尽数焚毁,而那片土地上唯一没被禁止祭拜的神明就是龙帝本人——这既是每个尼朋人的责任,也是他们的义务——虔诚地跪拜在龙帝的雕像脚下,祈求祂原谅自己愚蠢祖先的大逆罪行。作为最卑贱的四等民,尼朋人不能担任任何七品以上的官职,且每年必须向神丹帝国进贡一千万两白银和各种奇珍异宝以答谢神丹帝国在尼朋各地建立圣人学府和都护府的恩典。如果神丹帝国想让教廷成为下一个尼朋…卡西奥佩亚不敢再往下想了。

当神丹帝国的使者团抵达时,卡西奥佩亚自然也在谒见厅,她到现在都忘不了那时的情景——墙上挂着华丽的窗帘,至少有百尺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排排的旗帜,手持号角的乐手们在使者团进入大厅时吹响了雄壮有力的进行曲。而那几十个衣着极为华丽的神丹人只是带着看杂耍的戏谑笑容站在场中央,用鼻孔打量着在场这几百个他们未来的奴隶。

卡西奥佩亚没有急不可耐地观察使者团,而是先看向那些仪仗队的士兵,他们全副武装的样子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每个人都显得很紧张,充血的眼睛周围有黑眼圈。他们嘴唇发颤,满头是汗。尽管他们已经竭力挺直身子,骄傲地站着,用交击在一起的长戟搭起了漂亮的拱廊,但他们很害怕——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要么彼此交换着眼色,要么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地板,而不是盯着前方。使者团前排的几个人在交头接耳,虽然从未学习过神丹帝国的语言,卡西奥佩亚也能从他们嘴唇翕动的幅度分辨出他们在说什么——不动声色的嘲笑和期待谈判开始的呼声。

待到仪式结束,奥菲莉亚出面,使者团成员才纷纷向两边散开,露出人群中央那位上了年纪的肥胖男人。他穿着红色的丝绸长衫,胸前是金银细丝织成的云纹絺绣,为数不多的几缕花白头发藏在珠光宝气的官帽之下。从会面开始,他不怀好意的贪婪目光就没离开过奥菲莉亚的身体,而在前往宴会厅这不到百步的路程中,他光明正大地牵着奥菲莉亚的手,在大谈未来的美好愿景时,他如小萝卜般短粗的手指时不时地“不小心”滑向奥菲莉亚的下半身。如此粗鲁的行为让使者团的众人第一次露出了不甘和沮丧的神情。奥菲莉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所以她并未对那油腻男人笨拙至极的揩油举动表达愤怒,反而以“友好的肢体接触”可以缓解紧张气氛,增进私人友谊的理由套取了许多情报。比如这个迟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狂妄之人是端王,现任龙帝同父异母的二哥。当然,尽管这位王爷从不插手政务,但身份高贵的他并非对政治一无所知。他隐晦地表示,如果教廷不能交出神选者,那所有关于和平的协议都将是镜花水月。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都和使者团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奉命传达龙帝的意志而已。

许多间谍从神丹帝国带回的情报都提到了自私自利的官员们靠底层民众的辛勤劳动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贪污腐败盛行,这和上层贵族们的贪婪不无关系。奥菲莉亚认为这位端王或许是可以收买的对象,于是她在宴席间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并不想在战场上与神丹帝国兵戎相见,因为她是唯一一位在世的圣徒,她的任务不仅仅是驱逐邪魔,还要恢复神国的荣光。如果端王可以向龙帝转达她的善意,那今夜他的房间里必定会堆满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而端王只是咀嚼着价格同样另人咂舌的精致菜肴,品味着这个比她女儿还小几岁的女皇为了讨好他而把身子贴近的讨好样子。片刻后,他大笑起来,肆无忌惮。

“孤与陛下血浓于水,皇宫又不是什么江湖禁地,孤去自家园子里向陛下讨杯御酒,再聊上几句,又有何难?不过…”端王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奥菲莉亚的眼神就好像在窥探一瓶尚未开封却香味四溢的陈年美酒。

闻得到却尝不到,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于是他霸道地伸出肥厚手掌,将奥菲莉亚揽入怀中。

奥菲莉亚哑然失笑:“若是您不喜那些铜臭俗物,自然也有其他厚礼奉上。”

端王将两根手指插入奥菲莉亚刻意弄松的内衣里,享受了片刻后才接着说道:“阁下会错意了。孤想说此荒蛮之地,可堪堪入眼之宝物唯有其二——除了神选者,就是倾国倾城的您了。”

“如果您喜欢,那自然是…”

“不。”端王的嘴角微微上扬,将两根手指抽出一根。

奥菲莉亚微微皱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孤可不是那持帖叩门的府衙小厮,铩羽而归的罪名孤可担不起。若阁下有意与我天朝上国交好,何不走正门,下名帖,光明正大拜见。”端王的大手猛地一握,粗暴地蹂躏着(不可描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在场的众多宾客完全听不懂古神丹语,但他们读懂了端王脸上那抹慵懒微笑的含义。聚集在一起的贵族们发出阵阵叹息声,主教们也嘀嘀咕咕起来。

重伤未愈的科恩忍无可忍,唰地拔出了他的剑。一些宾客惊呼出声,另一些则哀哀哭泣。“你这大逆不道的恶徒,真当我们不敢应战?”不太对劲,科恩环视了一下大厅,多数护卫都盯着他看,少数人则带着羞愧或恐惧望向别处。他可以看见他们的漠然,肩章和礼仪甲胄让他们在寂静的人群中极为显眼。除了科恩,似乎没有人打算出手干预。

如此冲动的行为不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荣誉,但科恩无法再容忍那头目空一切的肥猪继续亵渎他的神明了。当科恩举起剑时,端王畏缩了。这是正常人类的反应,但也仅此而已。无需过多试探,他们早已摸清教廷四面楚歌的境地。

“你喝醉了,科恩团长。”奥菲莉亚的语气不善,“向特使道歉,然后下去休息。”

科恩犹犹豫豫地咬着牙,目光看向他处。似乎是在表达不满,端王抓握(不可描述)的手指更加用力了,这让几乎从不把真实想法写在脸上的奥菲莉亚发出了吃痛的轻微嘤咛。眼看科恩暂时没有服从命令的打算,一直紧跟在端王身后的女护卫站起身来。金色的精致绳扣扣紧了她的墨色紧身外套,带花纹的蛟皮手套被她手腕处的小麦色皮肤衬得格外亮眼。她拄一青霜剑,剑柄顶上有一个小小的翡翠挂饰,她的脸被垂下的面纱遮得严严实实,面纱被两个镶有蜜蜡的别针别住,别针的另一头插在她的发间。她发质浓密,发鬓如小丘般高高绾起。

“教廷的头号猎犬,久闻大名。今日趁诸位兴致盎然,何不与我切磋一二?我也好替那不成器的小丫头和她亡夫讨回几分颜面。”

“细雨天师。”端王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面无表情,平静地说道:“你们师门之事,不在我们的任务当中。”

“端王殿下,就当是卖我师弟叶辰(剑仙)个人情。”女人急不可耐地冲科恩勾勾手指,“我只用一只手,你若能逼我出剑,便算你赢。若你赢我,我便让师弟请旨,十年内绝不使贵国损土分毫;反之,你便要向我师侄女下跪请罪,如何?”

“白翎贞!”端王起身,用神丹语暴喝一声,“真当这里是你天衡司的地盘?”

“您的确与陛下亲如手足。但假传圣旨的罪名,怕也不是一个藩王能背得住的吧。”

她同样用的是神丹语。端王盯着她,接着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现在向特使殿下道歉,然后滚出去!”奥菲莉亚怒吼道。她不太能听懂神丹语,但显然那个不怀好意的女人并不完全听命于端王,更要命的是,她对科恩,乃至所有教廷战斗人员,都抱有某种强烈的敌意。他赢不了她。这是奥菲莉亚头一次瞥见科恩这样的硬汉会露出如此脆弱和沮丧的一面,在严厉的命令下,科恩不甘地垂下头行礼,下巴抽搐着。他从那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现在重伤未愈的他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尽管不愿承认,但如果连他也被当众击倒,那还有谁愿意守护在奥菲莉亚身前呢?

端王还在微笑。

“没卵的懦夫。”眼见暂时没有继续发难的机会,女人坐回原位,宣布道:“没关系,以后在战场上,我们有的是机会交手。”

……

“你说得对,卡西奥佩亚,这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只不过是最简单直接的那一种。”奥菲莉亚说。“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对我的专横和冷漠非常不满,我也知道你们背地里做过什么。我不想解释什么,你们自以为是的良善伤害了我。我不得不和那些不友善的人搏斗。他们刺痛了我,我也弄伤了他们。”

“求您…”卡西奥佩亚说。

“如果我以全能之主的名义向你保证,你就会相信我,不是吗?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没资格领导羔羊,卡西奥佩亚。这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一课,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你无法掌控的东西上。听好了,纯洁者卡西奥佩亚女士,你在年轻一代教士中颇有影响,而你也应该明白自己属于那些懵懂的孩子。如果我发生意外,将由你来领导教廷。保护好他们,如果你同意,我就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继续演绎咱们温情脉脉的君臣游戏。”

卡西奥佩亚的后背被冷汗浸透,她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奥菲莉亚面带微笑,竖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

“现在不准说谎。不准耍花招。去履行你身为代理教皇的使命。否则我就折断你的四肢,再让你看着整个神国陷入火海。”

卡西奥佩亚真希望自己能说出那个词,但自从她在艾瑟尔围城战中对她的姐妹说过那个词之后,它就从她的记忆中消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背叛信仰?

不过这不是卡西奥佩亚接下来最该关心的问题。

……

雷声隆隆,圣城上空被阴云笼罩多日的天终于下起雨来。雨点又快又重,倾盆大雨像是是要淹没整个世界。排水沟里冒着泡沫的脏水被街上的淤泥染成了黑色。奥菲莉亚带着护卫们又走了一个小时,沉默无言。从地表渗透的雨水把他们的衣服淋得面目全非。现在地表之上的城市与地下遗迹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因为雨水把大多数人都赶进了室内,所有的污垢都被冲刷干净。人们心事重重地忍耐着,衣服又脏又潮,很不舒服。他们听到雨点打在头顶上的声音,听到更响亮、更清晰的水珠落在遗迹中,穿过裂缝落在金属山丘上。奥菲莉亚头一次想知道几个世纪以来,这座遗迹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它培育了多少冷血杀手?他们又到各地去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她想知道,尽管教廷已经四面楚歌,诸神规划的世界秩序已经摇摇欲坠,但祂是否能拯救,或者愿意拯救祂子民的生命。

她在想等全能之主苏醒后该对祂说些什么。她不知道祂会在乎什么。身为祂的信徒,她可以告诉祂教廷的隐秘行动,以及他们为了传播信仰又具体做了哪些事,还可以告诉祂关于圣格里高利,关于教会和塞连人与变节者兰斯人的不明智的协定,关于昔日那些微不足道的功劳,她在偏远乡村遭遇的极端考验,以及神丹帝国的恶毒意图。

还是说,坦诚地告诉祂,自己搞砸了一切。

分崩离析的塞连,摇摇欲坠的神国,以及,变节者斯托姆·兰斯所建立的,如今又被她肢解的衰弱王国。所有人看起来都发了疯,他们现在不再谋求权柄和力量,他们现在不再奔跑,他们不再用虚假优雅的谦卑来抚慰同胞最卑劣的欲望。在端王那抹慵懒微笑的后面,还藏着他对于对手的无能狂怒与困窘的陶醉。是疯狂,复仇,还是赤裸裸的野心,现在奥菲莉亚也不确定了。阴谋家和野心家的聒噪声固然很可怕,但随其噤若寒蝉而来的死寂更是骇人。弄权生涯的勾心斗角可能和打仗一样危险,奥菲莉亚扪心自问,其实她做得并不出色,甚至算不上好,只是因为对于提拔和笼络的娴熟无人能及,未经治国考验的她才坐在了那个人人垂涎的位置上。然而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强大到无法反抗,无懈可击的残忍对手,任她如何能说会道,巧舌如簧,都毫无意义。

地下遗迹内光线昏暗,散发着阴霉的气味。穹顶的一些地方已经开始下沉,上面积聚的层层重量对老旧的花岗岩石板和钢筋造成了严重损坏。污水从岩壁的缝隙中渗出,留下深刻的肮脏污渍,让人不由得想到了血迹。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四通八达的地下枢纽网道中,只有一条路通向全能之主沉睡的圣棺,这是个十分浅显的事实——祂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被打扰。想到这,奥菲莉亚在兜帽下皱起了眉头,本就不快的步伐放得更慢了。亵渎神明的恐惧让倦怠与迟疑像无形的雾气一样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标注全能之主所在区域的那张地图早在第一次猎巫运动中就被焚毁了,可还是有人将复杂异常的路线牢牢记在了心底,并以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形式保留到了现在。也许他们觉得终有一日某人会需要这个信息,又或许…谁知道呢。奥菲莉亚承诺:只要能成功觐见全能之主,这个连姓氏都不曾拥有的卑微抄写员家族便会诞生一位大主教和三位主教。但现在,对神罚的恐惧已经彻底压倒了得到恩赐的喜悦。那几个卑微的抄写员挤在层层护卫之中,弯着腰,低声祈祷,仿佛已经开始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向深处延伸数层阶梯,最终一行人抵达了一个大而破旧的房间,天花板那腐烂的灰泥上布满了裂缝,宛如蔓延的静脉。一口布满尘埃巨大棺材孤伶伶地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它虚弱地呻吟着有节奏的滴滴声,棺板旁边的水晶球因人群的到来而发出明灭不定的柔和火光。“就是这里了,圣座。”其中一个抄写员艰难地说着,奉上了一直抱在胸前的上锁的箱子。“要唤醒全能之主,四位神选者的血是必要的祭品。”

奥菲莉亚向护卫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散开,她紧拥他入怀,恍若恋人般深情相惜。

“感谢你的奉献。”

此刻,全部的荣耀都属于他,他深信不疑。是的,没人能夺走这份恩典,永远,永远都是他的。

“但是,非常抱歉。”

刹那间,光华闪烁,斑斓璀璨的羽翼悄然掠过,他呆若木鸡,死死盯着自己那失去头颅的身躯。他瞥见自己的身体挣扎着,丝绸般的翼锋从他脖颈间溜走,纱幔般轻盈的的秀发从他指尖滑落。她以全能之主的名义起誓过,但为什么?他的身体拼命挽留,渴望抓住她,寻求一份相对真实的答案。

“为什么…”他轻声说,话语如同枯萎的落叶,停留在舌尖,无力飘落。

护卫们见惯不怪,他们熟练地举起武器,将另外几位抄写员杀死。现在,不会再有人泄露这里的秘密了。

“我很抱歉。”奥菲莉亚的歉意并非逢场作戏,而是真实的忏悔。但她已经陷得太深,无法再回头了——暴力、谋杀、背叛和堕落,她已经亲身探寻过了这些深渊的极致。这是她最后一次犯罪了,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她就是人类黑暗欲望的化身,也是全能之主最青睐的使徒之一,尽管身居一位真神近旁,她仍然沉溺于心底那份永不消减的欲望,那种无孔不入的痛楚,源自无法被定义和满足,永生不熄,纠缠不休。

是祂选择了她——或者说,她选择了祂。为了这一刻。有多少次,她因绝望而迷失,被恐惧所俘获,幽闭于惊恐、疯狂以及使她理智沸腾的一切之外。长达十几年的数千个日夜,直至祂的意识出手相救,与她交换力量,为她出谋划策。

哈斯塔·舒尔茨。

一位沉眠的神明,一位破碎的恋人。

死寂的舞台之上,她打开了那只上锁的箱子,映入眼帘的是四个灌满鲜血的玻璃瓶。那是鲜明的猩红,娇艳的朱红,宝石般晶莹的绛红,还有酒液的暗红。她捧起四个小瓶,将它们分别泼洒在圣棺的周围。在这一刻,那些血液好像突然拥有了生命,跃然于水晶球上,伴随着不和谐的音调轻轻晃动,一阵彻骨寒意犹如死寂空气中的瑕疵,浸染在所有人的皮肤之上,冻结了他们通往本能的理智。

圣棺缓缓打开,随着解冻组件开始工作,萦绕千年的寒冷薄雾终于散去,一个如天神般高大的男人映入眼帘。透过厚重的水晶封板,透过狭小的缝隙,奥菲莉亚看见祂身穿柔和的亮白色盔甲,如她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祂静静躺在渐渐亮起的圣棺之中,宛若一颗被置于天鹅绒垫子上的无价宝石。

璀璨,华美,但布满陈旧的伤痕。

我做到了。

全能之主在等待着我,祂需要我,而我们也需要祂。

祂会赐予她的追随者、军队和人民以无上的力量;祂会助她挣脱黑暗欲望的束缚,褪去羔羊心中的漆黑阴霾,重焕教会的纯洁之白与正义之银。

而她将以身为棋,为祂探引前路。

“集中精神,诸位!”奥菲莉亚训诫着,带头向他们信仰的神明行跪拜礼。如梦初醒的护卫们赶忙扔掉武器跪倒在地,狂喜如猛火般在那些过于年轻的脸上熊熊燃烧。每个人都把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如痴如醉地等待着祂的启迪。一位神明将再次行走于人间,而他们便是第一批见证者,这是何等神圣的荣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默诵《圣言录》和《教典》,倒背如流,无论何时何地。祂会赐予他们试炼,这非人的磨砺会使他们更为锋利、强大和勇敢。祂会率领他们穿越朦胧的死地,深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铲除一切污秽,终结任何罪恶。

这便是他们最为熟知的故事,勾勒出未来世界的蓝图。如今他们在狂喜中再度邂逅了它。羊皮纸早已斑驳,墨水亦已褪色,但图画栩栩如生,清晰可辨,与眼前的景象慢慢融为一体,如此完美无瑕。

“昔日曾有一方世界,其间苦难无处不在!”一个护卫用哽咽的声音大声唱道。

“吾等之主,自其璀璨辉煌的王座之上降世于尘寰!”

那抹光华璀璨的身影,自天国的梦境中降临,周身铠甲发出缥缈的辉芒,华美的光环萦绕其身,将他那无暇的钢铁面罩照耀得更为绚烂。

“祂降临于世,带来恩泽,赐予所有人无尽的富饶!”

金色的光辉自穹顶之上洒落,照亮了象征着四位主神的四种神圣纹章:一把利剑,一把镰刀,以及两盏分别刻着眼睛与玫瑰图案的仪式杯。

四种纹章,被四位神选者的血液染红。

曾有降临派领袖呼吁,全能之主应当仅有两条臂膀,和祂的子民一样。然而眼前的全能之主,却是逐渐为盗火派激进成员所描述的异形形象。

祂有三条臂膀,背后还生有一对遮天蔽日的巨大蝶翅。

“如果黑暗降临,祂将回归我们!恩赐虔诚圣王,克胜邪魔!”

奥菲莉亚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她强忍不适抬起头来,发现祂已行于地上,正饥渴地凝视着祂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