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雷声和遮天蔽日的乌云势要层层下压,压得人心深处的呜咽无处躲藏。
宫城的另一角,李煜玄看得清心里的无能为力,他并不逃避。但镇在这点柔软之上的,是年轻帝王对忠诚和权势寸步不让。
皇后本来于情于理都想好百般说辞,甚至不惜准备好惹李煜玄不痛快,她也要尽力一试。
李煜玄迎面扔了几份奏章下来,皇后不敢捡起来看。
李煜玄直接重重叹息一声,直面自己的无能为力和不可容忍,说:“你通情达理,回去跟既云好好说说,这已经是朕尽全力能保住她和孩子的办法了。”
姚家父子的过往行径,在参上来的折子中已经够死一回了,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除了是众目睽睽之下口出狂言,还有一桩被都察院翻出来骂到皇帝头上的。
姚家的人在七个月前趁年节往来,私下贿赂朝中官员,送了大量金银珠宝。
李煜玄指着地上散乱的折子,说:“太子与你想的一样,昨日也曾来过,朕为何坚决不见?”他踱步站在龙椅后面,说到这里,抬眼看着皇后。
“姚安的送礼名单里,头一个就是大理寺少卿张家。这里头居然是用你宫里的东西作为敲门砖。张家素来知道姚家的德行,可碍于有你的东西在,收下之后才发现竟是万金之数,一直分毫未动,昨日已经上书请罪了。”
皇后记得当时为了周旋沈莲一事,东西是给到秦佩英手中,要送到林家去,也算间接向张家示好的意思。
这事情就算她另有想法,但彼时众多官眷进宫请安,这些表面上作为赏赐回礼实属正常的。可是这如何会成了姚安敲开张家大门的东西,皇后远在深宫,绕了千丝万缕才到眼前的结果,当然是弄不清楚,如今也无从追溯的。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姚家的贪婪和愚蠢都不是错,若是只胡说八道,尚且有一丝免了死罪的可能,可三番四次口出狂言,私下结党与贿赂重臣——还是后来与皇上结亲的重臣之家,按大蔚律例是要满门抄斩的。
“皇上,”皇后立即跪下来,“晔妃和孩子实属无辜啊,臣妾和太子也绝没有……”
“朕当然信得过你和太子,你起来。”李煜玄摆了摆手,心绪翻涌,万般无奈地说:“姚家是乱作孽还连累你们,文武百官可不考虑谁无辜,只会去写谁有罪。朕若不快刀斩乱麻处决了姚家,那些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又要作何感想?朕只怕先扛不住都察院那堆读饱了书净想着写折子的,让既云和孩子跟着受罪。”
李煜玄仿佛遥遥相隔感受到姚既云的难过,他走到皇后面前,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朕……有太多不得已的缘由,亏欠了既云很多,你多与她说说,让她宽心……”
皇后步履沉重,从勤政殿走出来的同时,卫凌也得令传旨。姚家上下悉数获罪,斩的斩,流放的流放,唯有此前已告老还乡的姚恕和,因曾是先帝、当今皇上和太子的老师,加上群臣求情,才被宽恕,此生不得离开故乡。
张太医颤颤巍巍地赶到勤政殿时,那道震动京城的圣旨已经如泼天的大雨倾洒出去,奉旨缉拿的铁骑将雷声轰鸣踏在脚下,撕破了雨幕冲出宫门,奔着姚家而去。
然而这一夜的疾风骤雨到此时才刚拉开序幕。
储秀宫里里外外围满了人,都顶着从天而降的狼狈和威势从半夜守到第二日,也没有谁敢在这样的时刻不耐烦。
姚既云将催产药喝下去后,撕心裂肺地嚎叫着熬了一夜,好几次昏了又醒,醒来之后继续熬。
在阵痛偶然停歇的间隙,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胡乱抓着多少人问了几遍,家中如何了,皇上来了吗,皇上能不能听她说几句……可没有一次听到回答。
身上的痛苦无休止、家中的危机情况不明、腹中孩儿命悬一线、皇上至今连一句话都没带给她……姚既云听到连绵不断的雷雨声,好像催命的鼓声,一下又一下地把她推进深渊,她每次使尽浑身解数想抓住什么爬上来,又被当头一棒打下去。
她不想挣扎了。从身到心都没有力气再去抗争。
几个太医和接生嬷嬷在皇后面前跪了一地,束手无策只能等死的模样,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又没有人敢说出一句“没有办法了”。
易桂华好几次借着各种由头想过去姚既云那边,都被皇后阻止,毫无商量的余地。
连温映池要过去看看,穆晏清都直接堵在门口。没有人见过往日和颜悦色又伶牙俐齿的穆常在像今天这般,话不多一句,只是一副“你们杀了我就能过去给晔妃使绊子”的模样。
姚既云只是要一个盼头,她这么深爱着李煜玄和腹中孩子,也许只要一句话,她就能咬牙挺过来了。
穆晏清把心一横,要过去见一见姚既云。
易桂华当然不会让她这么轻易如愿,说:“妹妹没有生养,本宫和娴嫔要过去你是百般阻拦,你如今过去又有什么用?”
秦佩英一颗心七上八下,正要出来骂人,穆晏清回头递了个眼色,看向门外的顾甯川,说:“皇后娘娘,甯川过来之前是带了皇上口谕,有话要带给晔妃娘娘,不到不得已的时刻都不可以说,我必须把话带到。”
易桂华看到她一脸笃定的坚决,甚至犹如听到圣旨一样被镇住了一瞬,没再阻拦。
就算是假的也无妨。
“好,你快去。务必把皇上和本宫的心意带到。”皇后当即应允,压根顾不上找顾甯川进来再问一遍真假了。她信任穆晏清的分寸和聪明,言下之意就是让穆晏清有想法就快去救人,有什么真话假话都尽管说,还有这个做皇后的给她兜着。
穆晏清一掀帘子进来寝殿,血腥味把这里熏得诡异又绝望。就算在剧组见过好多次这样的戏份和搭景,其中也不乏演技派们精湛的表演,但突然直面这样真实的人间炼狱般,她还是瞬间被镇住,每一步都走得千斤重。
她很想骗自己这是搭景罢了,放松下来调整状态准备对戏。但一次次的鲜血淋漓让她认清了事实,这全部都是真的。
所有的生命消逝和无能为力都是真的。
姚既云的脸色和一张纸并无两样,被褥上面浸染的大片血迹好像生出了獠牙的花,还在贪婪地吸走她剩余不多的气息继续壮大。
“娘娘……”穆晏清轻轻唤了一声。
姚既云认出了熟悉的声音,吃力睁开眼,认出是穆晏清,第一句话就是问:“皇上……皇上来了吗?”
穆晏清强忍着眼泪和哽咽,双手揉着姚既云冰凉的指尖,点头道:“皇上守了一夜呢,如今要上朝,不得不先走。他有话让我带给你。”
雨没日没夜地下,姚既云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撑到夜幕将至了,李煜玄只是午后来过一次问问情况,就让皇后坐镇。
姚既云的目光顿时被点亮,一把握紧穆晏清的手。别人来说她大概都不会听,但对穆晏清百分百的信任,再想艰难地提起一口气问下去,都要缓一会儿。
穆晏清捂住她手里的冰冷,说:“皇上说,你家里的事情尚有转机,但是需要些时日,他正与前朝的大臣们周旋,此事急不得。他让你务必保全自己,坚持下去,皇上说了,他很盼着忙完了一过来就能见到你还有这孩子。娘娘,你要撑住啊。”
姚既云苦苦对抗这么久的绝望和痛苦顿时烟消雾散。她凝神静气告诉自己,只要撑过这一趟,就可以迎来望穿秋水的美满。
一个时辰后,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如烟花点燃了这片死寂般的宁静,在偏殿里等了一天一夜的人惊喜得以为是幻觉,闻声起身,要再细听一遍确认奇迹。
但是,那啼哭声却也如烟花般,只一下就彻底消失在天边,再也没有了。
姚既云抱了抱尚有余温却再无回应的女儿,肝肠寸断之间连再唤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一句话噎在心里,噎在唇齿间,痛得根本说不出声,随即昏死过去。
三日后,姚家被处决,仿佛是因为临死前的决绝和不甘响彻牢狱,在血光四溅的这一刻,姚既云睁眼醒来。她最初还恍惚以为先前的所有全是一个噩梦,但认真感知了片刻之后,她就知道孩子的确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永远离开了她。
“弦凝……弦凝……”姚既云声音喑哑,喉间干涩,迷糊和清醒之间只知道唤着往日叫得最多的名字。
“娘娘醒了?”
姚既云听不出这声音里的陌生,说:“给我拿杯水来。”
“娘娘已经昏睡了三日,还好上天庇佑,娘娘福泽深厚。”
姚既云慢慢将一杯温水咽下去,人也清醒不少,心底的麻木和疼痛尚未发作上来,她就在这样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先感觉到很多不对劲,抬头一看,“你……你是谁?”
面前的的宫女对姚既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从未在储秀宫出现过。
宫女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先给姚既云垫好靠背,跪下说:“回娘娘,奴婢贱名小庭,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唤奴婢去做。”
姚既云忽而不知道从何问起,周围的一切还是云里雾里的。
小庭见姚既云没有话,说:“娘娘若还没有别的吩咐,奴婢赶紧先去召太医过来,还要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
姚既云的思绪还未能集中起来,时而觉得眼前还是像一场梦。
小庭出去之后,又一个面生的宫女走进来,低头道:“娘娘,小庭姐姐正差人办事去,奴婢先进来伺候娘娘。娘娘只当奴婢们都是弦凝姑姑就好。”
第二个素未谋面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姚既云终于从愁云惨雾的头绪中找到点头绪,“你又是什么人?弦凝呢?怎么一直没见她?”
宫女的语速轻快又咬字清晰,说:“娘娘,弦凝姑姑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姚既云从万般苦痛中感觉到不寻常,“什么叫不在了?”
这宫女一问一答之间并不犹豫,对姚既云的问题全有准备,就等着她问。“娘娘,那日您和小公主出事之后,弦凝姑姑就因为长年替皇上给您下药一事,自觉害死了小公主,心中亏欠,对不住娘娘和小公主,自行了断去给小公主赔罪。”
姚既云有一瞬又认为这肯定是梦里的胡话,觉得可笑至极。在此刻本就万念俱灰的心里,她又直觉感受到这些荒唐的悲剧,都是真的。
“娘娘,来日方长,望娘娘宽心一些,尽快养好身子才最要紧。娘娘的家人和小公主如今在天之灵,必不愿看到娘娘如此伤心。”
这宫女一直深深低着头,正要把提前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猝不及防地被突然扑到眼前的姚既云吓到。
姚既云披着凌乱的长发,面无血色,宛若鬼魅。“你刚才说什么?本宫的家人怎么了?”
“娘娘……这……这圣旨是在您生小公主的那一日昭告天下的……”
这场延续了几日的凄风苦雨终于停歇,天边起初像被人捅开一道口子,才没日没夜地哭诉,如今累了倦了,又通过那裂缝透下了一丝光。
宫中的人正感叹奸佞一除老天开眼的时候,小庭脚步匆匆地跑进了永寿宫。她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出去期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穆晏清叮嘱她防住奇怪的人这一预判被钻了空,只知回来之后再看到晔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片刻不敢耽误。
穆晏清踩着积水越走越快,心中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姚既云在醒来的最初只要见她一个人,这天边的光绝非一个好预兆。
和那日迎接小公主的到来一样,穆晏清才走进来就感觉到心里一沉。
这寝殿早已经收拾得如平时那样清雅,外间还挂着姚既云最喜欢的几副字画,药香清幽,美好如初,和镜头关掉之后又恢复现场准备下一场戏一样,所有生离死别和声嘶力竭都只是留在台词里面,其实并没有发生。
只有目光如一潭死水的姚既云永远留在那里。
“娘娘。”穆晏清刚才的焦急和不好的预感此刻都停了下来,她甚至开始不敢靠近。
姚既云的鬓边还淌着泪痕,听到声音漏出一抹很淡的笑意,侧头朝她招手,“过来,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穆晏清放下往日熟悉剧本一样的所有预判,挨着姚既云轻轻坐下来。
“晏清,我其实犹豫过一会儿,我不愿再让你背负这些,可如今连弦凝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一个可以说上几句话。”
姚既云声音很轻,如同在聊一桩闲事,若不是穆晏清的双手蓦然一紧。
穆晏清心里跳得如鼓声,直觉告诉她,她的预判和防备都没有抵过命运对姚既云的残酷,还是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往后的每年,晏清,你会不会……念在昔日府邸情谊,替我给我的女儿和家人祭些东西……我的孩子,她连这世间都没看一眼呢就走了。春花秋月、落霞秋水,她还什么都没看过。”
“娘娘……别说这些泄气的话,娘娘有什么话,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说。”穆晏清哽咽着。
“原来是我对不起你,晏清,若不是我,你也不必受他所迫,背负骂名当了主子,这后宫只有来路,原来是我……是我连累了你。”
这场酝酿已久的风雨终于在穆晏清心里重重砸下来,她半张着嘴,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姚既云突然漏出一丝凄怆的笑意,“果然,这些都不是骗我。我最初听到这些的时候,其实只细想一会儿,竟立刻信以为真了。这皇宫,这皇上,这世间,原来一直都在辜负我,看我的笑话。”
这时的姚既云连控诉和质问都没有,只是泪如雨下地轻声表达对命运的不解。
穆晏清自诩站在上帝视角知道许多剧情,哪怕那日生死关头,她能站在上帝视角拦住了反派使绊子、假传圣旨将姚既云从鬼门关拉回来、天天过来好几趟就防着易桂华又要来……
姚既云的悲剧此刻都在眼前化成一潭死水的时候,穆晏清还是由衷感觉到和“人设不可更改”一样的命运弄人,经年的所有台词和剧本和演技都无法让她在此刻说出一句堪称合适的话。
“娘娘,来日方长。等……等好起来了,我们还很多机会。”穆晏清声音哽咽。
姚既云很平静,连呼吸都平静得几乎没有起伏,说:“我这一生,只是对不住你,对不住我的孩子,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寥寥几句话。晏清,谢谢你来。我有些累了,你回去吧,不要回头了。”
穆晏清知道,姚既云再没有来日了。她拖着一副躯壳回到永寿宫的时候,李煜玄才从千头万绪的朝政中慌忙脱身,等赶到储秀宫时,迎接他的就只有跪下请罪的一众宫人。
姚既云这一生唯一一次对李煜玄的狠心,就是在这最后一刻决绝地不回头,没让李煜玄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出殡那一日,宫城落了铺满一地的花,一如这位才情绝艳的女子匆匆走过尘世红墙,拂袖而去时只留下这点氤氲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