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神色微动,说道:“若华,你不必……”
苏若华却道:“皇上,奴才僭越。奴才曾是太妃娘娘的侍婢,今日娘娘寿诞,无物可奉,只斗胆献上一菜,为娘娘祝寿。还望皇上,准了奴才这个请求!”
如今的恭懿太妃心中待苏若华已极是冷淡厌憎,但听了她这番话,见她对己还有几分孝敬之意,那些厌恶便淡了几分,又看童才人正满眼巴望的看着自己,不知里头还有什么文章,遂出言道:“皇帝,难得这孩子倒还记得我。她既有这等孝心,何不成全了她?”
陆旻定定的看着苏若华,见她神色笃定,态度坚决,只好颔首道:“好,朕准了。”虽是如此说了,他还是补了一句:“今日宫宴,各样珍馐已是堆山填海,你只需献一道菜即可。多了,倒恐浪费。”
皇帝此言,便是为了堵绝后面有人以此为由,没完没了。
苏若华领命,躬身退出了钦安殿,快步往御膳房而去。
自苏若华出去,陆旻的脸色便颇为不愉了,他冷冷的盯了童才人一眼,略带苛责道:“卖弄的也够了,还不退下?”
童才人抛头露脸劳累了一场,却在皇帝跟前连半分的好也没讨到,好在总是将圈套设下了,只等苏若华钻进去。
她将脸微微低垂,令人看不清面上神色,道了一声是,便退回自家的席面。
重新入席,趁人不察,她与淑妃换了个眼神。
淑妃唇角轻轻一勾,端起赤金菊纹酒盅,将杯中的桂花酿一气儿饮干,顿时只觉心怀大畅。
一旁侍膳的秋雁忙与她满上,含笑低语道:“娘娘今日心情倒是不错,竟喝这样的快酒了。”
淑妃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苏若华出了钦安殿,便径直进了御膳房。
御膳房里的御厨早已听闻钦安殿上的故事,此刻见她进来,忙不迭的将灶台案板一并让出,任凭她施展。
这些御厨心里也有气恼,为着今日的寿宴费尽辛苦,使尽了浑身解数,到头来没落着一个好字,却让顶上人挑三拣四,如今还叫一个宫女过来做菜,这不是当面打脸么?
然而他们只是御膳房里当差的,听上面的吩咐,哪里有他们争短论长的余地?
苏若华走进膳房,先去洗了手,便来细细查看食材,一面细想自己要做个什么样的菜肴,方能压场。
今日此事,她原本可以躲过去,倘或适才她不言语,陆旻必会替她解围。
然而,那些人如此咄咄逼人,将她贬的一无是处,倘若如此也就罢了,但他们如此叫阵,分明是暗里讥刺陆旻是个为女色所迷的昏君!
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再则,她行走深宫至今,自有保命的本事,并非是那等只会躲在男人背后的女人。
虽则她的厨艺,在出众才情又或曼妙舞姿跟前,或许不过是雕虫小技,但饶是如此,她也要以此来证实自己不是个徒有一副皮囊的女子。
正当此时,春桃忽然跑了进来:“若华姐姐!”
苏若华微微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春桃跑的一头汗,说道:“我才听露珠说,姐姐在寿宴上出了事,要来做菜敬献与太妃,我就赶快过来,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姐姐的。”
苏若华心下微定,问道:“露珠与芳年她们呢?”
春桃答道:“她们都在体顺堂,没有姐姐的话,也不敢去别处。”
苏若华听了,点了点头道:“听话就好,今日过于敏感。我倒怕她们出去一时不慎,被什么人拿住了把柄,我又不在跟前,皇上也不在,那就不好了。”
春桃有些急切道:“姐姐还有闲心担心我们!今儿这场事,摆明是她们要为难姐姐。”说着,她又义愤填膺道:“这些人,看着皇上待姐姐好,心生嫉妒,又本事把皇上拉去,就生出这些歪门邪道来!”
苏若华浅笑着说了一句:“你既知道了,还抱怨什么?安心对付了眼前,才是正经。”言罢,她清点了筐中的菜蔬,又看水缸中剩了四尾鲈鱼,还有一些干贝等物,不由皱了皱眉头,向那御厨问道:“师傅,敢问厨房就余这些了么?”
那御厨倒还算客气,大声回道:“不错,今儿本是太妃娘娘寿诞,但淑妃娘娘交代了,近来国库空虚,凡事节俭为上,这所有的食材都是按着菜色磕着数进的。就这些,还是临时撤换了一些菜,方才余下。不然啊,姑娘您这会儿麻烦就大了,连这些都不会有!”
苏若华蹙眉不语,这些食材分明是要她……
春桃却低低惊呼出声,满面喜色道:“姐姐,这些食材,不是刚好做那道万字芙蓉燕菜卷?我可是听太妃娘娘说起过,这是姐姐的拿手菜,当年先帝在世时,也对姐姐做的这道菜赞不绝口呢。”
苏若华摇了摇头,正欲告诉她分晓,却听一道浮浪男音扬起:“苏宫女,这难题可解的怎么样了?”
苏若华微微一顿,转身向来人欠身行礼:“见过西平郡王。”
春桃懵懂,但也随着她一道行礼。
陆斐负手,缓缓踱着步子进到御膳房里。
他今日戴了一顶白玉冠,身着月白色绣五色蟒郡王服,腰上挂着一枚金累丝白玉如意配,显得清隽洒脱,如玉人物。
还在三步开外,苏若华便嗅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不由轻轻蹙眉:这个郡王从来放荡不羁,行事无忌,今儿又饮了这么多酒,此刻跑到御膳房来,又不知要耍什么花样了。她麻烦缠身,实在抽不出功夫,应付此人。
陆斐走至她跟前,点了点头:“平身吧,你如今身份不同一般,见了本王倒还如此有礼。”
苏若华直起了身子,垂首道:“王爷贵为郡王,宫规森严,奴才不敢僭越。”说着,又问道:“御膳房油烟重,王爷是清净人,怎么踏足此地?”
陆斐将眉一挑,桃花眼绕着苏若华滴溜溜的转,问道:“怎么,你是在撵本王走么?”
苏若华心中道:正是。口中却说道:“王爷误会了,奴才只是说,王爷仔细沾脏了衣裳,弄坏了吃席的胃口。”
陆斐瞧着她,竟不由自主低声道了一句:“你不在,那宴席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苏若华心头微微一惊,抬眸望向陆斐,却见他眸色深深,竟无半分戏谑之色,别开了眼眸,轻声道:“王爷吃醉了,该醒醒酒了。”
陆斐倒生出了几分气恼,斥道:“本王没醉,本王的酒量,难道自己还没数么?”
自从得知太妃寿宴一事,他便日夜期盼着这一天。
陆斐不是个矫情的人,他也懒得欺骗自己——他就是想再看看那抹倩影。
其实,她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除了大街上那次逾越,两人再度相见,她从未与他多说过一句超脱身份的言语。然而,她默默做事的样子,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今日见了她,虽淡妆素裹,却隐然有艳压群芳之感。
明知道,她应该已是皇兄的人了,但看见她,他心中就觉着平和喜悦。
看她被那些人刁难,他有心回护,却苦于身份所限,自己一个郡王,这种时刻竟什么也做不了,反而恼恨起自己无用来。
眼见她言辞笃定的应承下了这桩挑衅,他倒忍不住佩服起她来,这看似温婉柔弱的身躯下,仿佛蕴藏着极大的力量,让人为之振奋。
她离了宴席,寿宴便也索然无味,歌舞无聊,满眼都是庸脂俗粉,他待不下去,便也跟了出来。
陆斐忽然明白,为何皇兄会如此执着于她。
苏若华听了他这近似无理取闹的话,有些无奈——这陆家的男人,都是这个脾气么?
她无暇与他磨牙,还是转身走到灶台跟前,琢磨菜肴。
春桃又道:“姐姐,做万字芙蓉燕菜卷不好么?”
苏若华向她低语道:“不可,这道菜须用……”
陆斐听见两人言语,忽插口道:“这道菜须用带子,即为干贝。然而,太后娘娘是不能食用干贝的。如不慎入口,几乎有性命之忧。”
苏若华颇有几分讶异,抬眸看向他,半晌问道:“王爷也知此事?”
陆斐瞧着她,莞尔一笑:“先帝在世时,曾有昭仪李氏,嫉恨赵皇后恩宠,遂炖了一盅干贝鸡蛋羹,送至坤宁宫。赵皇后不知底里,食用之后,几乎毙命。先帝大怒,赐死了李氏。自此之后,皇宫之中再不见干贝踪影。如今禁令已不如前朝时那般森严,但太后的饮食,依旧要严加审查。”
春桃几乎大惊失色,不由道:“那她们这是……”
苏若华面色淡淡,漠然一笑:“她们这是要我死。”
陆斐双手环胸,凝望着她,沉思不语。
春桃一急,上前拉着她道:“不成,若华姐姐,你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咱们这就到大殿上去,跟皇上禀明了此事,这菜你做不了,皇上想必也不会怪罪。”
苏若华看着她,微笑问道:“那么然后呢?然后,就坐实了我是一个徒有姿色,浪得虚名,一无是处的女子。”言罢,她又出神道:“她们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拿手菜肴中,便有这道万字芙蓉燕菜卷。今日既是为太妃祝寿,我被人当众挤兑,必要做这道吉祥寓意的祝寿大菜来压场。这厨房里余下的材料,也不容我有什么选择。太后若吃了这道菜,发起病来,我罪责难逃。即便皇上执意回护,我的前程也就此断送了。”
春桃大急,说道:“那、那可要怎生是好?”
苏若华轻轻咬着春葱也似的指尖,细思不语。
陆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竟俯首低声道:“苏宫女,不求本王么?”
苏若华微微一惊,忙错开两步,脱口道:“王爷!”转而又笑道:“王爷,奴才何来脸面求王爷。”
陆斐微微抬起下颌,睨着她,轻轻说道:“如是你,你有这个脸面。”
苏若华越发无措,她不知陆斐到底是喝了多少酒,越发说起疯话来了。
陆斐又道:“本王的王府,离皇宫不远。你需用什么,本王这便打发奴才回府去取。若没有,便叫他们去市集采买。”
苏若华有些诧异,停了片刻,还是向陆斐深深道了个万福:“奴才多谢王爷厚爱,然而王爷不必担忧,奴才自有对策。”话至此,她却忽然漾起了一抹颇为自信的笑意:“她们只打探了我一分,却不知晓,我对这后宫所有主子的饮食忌讳,记得一清二楚。我既敢应承,那便是有十足把握!”
言罢,她便走向水槽边,提起地下的一筐已废弃的小青虾,向御厨问道:“师傅,这筐里的虾,可是不再用了?”
那御厨颇为莫名,还是点头道:“都是挑选后剩下的劣等货,上不得台面,不用了。”
苏若华便将筐子递给春桃:“把这虾剥了壳,挑了虾线,等我用。”
春桃接了筐子,一面干活,一面疑惑道:“姐姐,这虾个头大小不一,又是挑剩下的,这能用么?”
苏若华卷起了袖子,将鲈鱼自水缸中抄起,按在菜板上,提起菜刀,预备杀鱼,头也不抬道:“这些小青虾,只是因个头不均匀,不能摆盘罢了,其实味道是一丝儿不差的。往年啊,我常到膳房里讨这些小虾回去,做了醉虾给七皇子下酒呢。”说着,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昔年旧事,唇边浮起了一抹甜蜜的笑意。
陆斐在一旁看着,见这个袅娜娇丽的女子,手起刀落,剖腹刮鳞,那张明媚温润的脸上,始终挂着自得的笑容,血腥四溅,她连眉也不皱一下,丝毫没有他平日所见的寻常闺秀宫嫔的娇怯作态。
这利落婀娜的姿态,令他叹服不已。
不知怎的,她立在灶台前做菜的模样,竟让他大有惊艳之感。
每一次见她,他似都有新的所见,便越发的为之痴迷起来。
仿佛,什么也难不倒她。不管是当众刁难,还是食材上的挤兑,她总能运用手中所有,化解难题。
苏若华收拾了四条鲈鱼,刮下上好的鱼肉,将春桃收拾出来的虾肉一道,捣烂成蓉,汆成丸子,安放盘中,又将发好的燕菜安置其上,盘子正中摆出一个万字,连盘一道上锅蒸制。
待蒸熟,盘子四周以烫熟的青菜点缀,这便是万字芙蓉燕菜卷了。
原本这道菜该用的是鱼肉与干贝一道捣烂成蓉,然而因太后不能吃干贝,她便选了虾肉入馔。
这道菜寓意吉祥,摆盘华丽,用料精贵,味道鲜美异常,正是宫廷祝寿的头等大菜。
之前,苏若华还曾奇怪,今日寿宴为何没有上这道菜,本道是为了太后忌口,原来这把刀是埋在这儿专等着她了。
趁着菜在锅上蒸制的功夫,苏若华看身上衣衫已然被鱼血溅污了,便将菜交由春桃看管,她要赶上去换一件衣裳。
她走出御膳房,陆斐便也跟着出来了。
苏若华行色匆匆,也顾不上陆斐,一直未有理会。
带走至一处参天松树下,陆斐见四下无人,只觉酒意上涌,看着前面摇曳的窈窕身影,冲动之下,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苏若华,低声问道:“苏姑娘,皇兄已然宠幸过你了吧?为何还不给你位份?”
苏若华吃了一惊,想要抽出手来,却惊觉陆斐力道极大,全不似与她玩笑的意思。
她不由抬头,却撞上了一双炽热的眸子。
这样的眼睛,她在陆旻那儿看过太多太多次了。对于男人,她也算有了些经验,陆斐现下这个样子,全然就是男人想要女人的意思。
苏若华惊惧莫名,不敢相信这荒唐王爷敢在皇宫大内做出什么不轨勾当,她低声斥道:“王爷,您吃醉了,快放开奴才。奴才还赶着换了衣裳,回去伺候!”
陆斐却喃喃道:“奴才?他就这样让你一直当奴才么?”
为何还不给她位份?如若她已然是嫔妃,他当然也会死心。可陆旻偏偏让她当个宫女,皇兄到底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这样的姑娘,会有多少人惦记么?
苏若华又羞又窘又气恼,斥责道:“皇上的心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王爷,这儿是皇宫大内,还望您放尊重些!”
陆斐却忽然咧嘴一笑,笑的像今日的日头,暖烘烘的却又带着几分燥意,他轻轻说道:“本王晓得,皇兄他早晚是要选一个名门闺秀为皇后的。可本王不同,本王可以让你当王妃。”
苏若华只觉两耳嗡嗡作响,她不知这西平郡王到底发了哪门子的邪疯,纠缠着她,还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她又奋力抽自己的胳臂,陆斐这一次倒并没勉强她,让她挣脱了开去。
苏若华站稳了步子,向他福了福身子,说道:“王爷,您离席已久。酒意既已醒了,还请您尽快归席。免得皇上看见您不在,又要生气。”言罢,也不理会陆斐,转身匆匆跑掉了。
陆斐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拍了拍因酒意发涨的头,哂笑一声:“本王这是……疯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有人掘你墙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