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连遭挫折,已有几分萎靡不振,今日大宴于是她操办,因恐席上再生出事来,今日倒极是安分,坐于席上,不言不语,只随着众妃一道祝寿便也罢了。
此刻忽听皇帝又点了自己的名,淑妃惶惶然起身,问道:“臣妾无能,所布菜肴不合赵将军胃口,还请皇上恕罪。”
这赵姓武官,名叫赵锋,亦是赵氏族人,是太尉赵斌的侄儿,现任威武将军,身上亦是有些战功的。
近来皇帝偏宠宫女,冷落六宫一事,京城各大家族亦有耳闻。
赵氏族人对于赵贵妃寄予厚望,一门心思想她诞下龙种,当上皇后,好生生世世的把持皇室。
如今皇帝对于贵妃不闻不问,专宠一个宫女,虽则这宫女身份低微,太后也曾有言,待她产下皇子,大可夺来,由贵妃抚养,但眼看皇帝如此爱宠于她,此事怕不是这般容易。再则,旁人的孩子,哪里有自家骨血可靠。
因此,赵家上下对这宫女亦十分厌恨,赵构便借着今日寿宴,蓄意羞辱苏若华,想要令她知难而退。
谁知,皇帝却横插了一手,祸水东引,倒把这话头丢给了淑妃。
淑妃的背后是钱家,其父亦是两朝老臣,钱家虽皆是文臣,但在文官集团之中却极有势力,与赵氏在朝中也算势均力敌。
这两大宗族早已势同水火,皆恨不得生吞了对方。
今见赵峰对着淑妃发难,淑妃的堂弟,时任工部侍郎的钱诗文便冷笑了一声,斥道:“赵将军好刁钻的胃口,连天家的宴席,都不中意了。”
赵峰原不是此意,但武人大多是风火脾气,本又同钱氏不和,被钱诗文如此讥讽,自然不甘示弱,当即回嘴。
一时里,殿上赵氏与钱氏的子弟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将个好端端的寿宴闹的如开水锅一般。
西平郡王陆斐今日亦在宴中,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一钟钟的饮着西域进贡来的葡萄佳酿。眼前此情此景,怕不就是皇帝想要的。赵钱如此争衡,仇恨只会越结越深,以至再无可化解。待赵钱两败俱伤之时,便是皇帝独掌大权的时候了。
思及此,他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背脊向上爬来,这两个世家名门,还沉浸在烈火烹油的繁华之中,没有一个清醒回神的。
他看向上首,只见皇帝似是正同他那位心头所爱低声私语些什么,丝毫不曾在意殿上之事。
陆斐的目光落在苏若华身上,就被牢牢吸住,再也撤不回来。
这个女人仿佛有什么魔力,叫人一件难忘,再见就把她放在心上了。也难怪,如陆旻这样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也为她倾倒。
陆旻却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一幕,甚而还示意苏若华:“朕要吃那个玫瑰鲜鲍。”
苏若华心中叹气,嗔也似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之间颇有促狭之意,唇角不由微微一勾,玉手轻抬,替他取了一块鲍鱼过来,放在他盘中,以人所不察的嗓音低低说道:“皇上就淘气吧。”
陆旻莞尔,在她手腕上轻轻挠了一下,看她面上微微泛红,心中更是乐了起来。
赵太后与太妃的脸色就都有些不大好看了。
一个原本是今日的寿星,先是被贵妃含沙射影讥刺了一顿,又看自己的寿宴被闹的活像菜市场,闷着一肚子的火发泄不出来,看皇帝偏生没有要管的意思。太妃心中虽窝火,但到底还自恃身份,总不能如市井村妇一般撒泼吵闹,只好阴沉着脸,含忍此事。
至于赵太后,此事原不在她意料之中。
贵妃起来讥刺太妃之时,她心中便觉不妥。
她虽不在意太妃的颜面,但贵妃此举,无疑只会令皇帝越发嫌恶,更遑论如今还激起了赵、钱两族的争执。
于钱氏,赵太后自然厌恶,但亦颇有忌惮,两个世家大族如此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只能是皇帝。只可惜,赵氏多出武将,自赵斌起人人心高气傲,并不能将她的忠告记于心中。
到底,赵太后也只是赵氏的女儿罢了,她并不能全然掌控自己的家族。
赵太后看了一眼皇帝,却见陆旻正和苏若华眉来眼去,心中越发恼火,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皇帝,哀家吩咐南府乐班为太妃编排了一支祝寿曲,可否让她们上来献技了?”
陆旻这方将目光从苏若华身上收回,莞尔道:“太后娘娘好意,自当如此。”言罢,朗声道:“诸位爱卿谈兴甚佳,朕实不忍心打断。然今日到底为太妃寿宴,众卿家还是稍稍住了,改日闲暇再行谈论吧!”
至此时,诸钱赵已面红脖粗,赵氏族中几个年轻子侄,险些就要拔出老拳,那些有了年岁的老成者,亦满面怒容。
皇帝这话,来的恰是时候。
有了皇帝打圆场,两方各自冷哼一声,再不言语,一番纷乱总算平息了下去。
赵贵妃倒是有些不悦,原本她已盘算好了,要赵峰同己配合,今日一定要当着大庭广众,让这苏若华落上一个祸国妖姬的骂名,令她下不来台。说不准,群臣激愤之下,还就治了她的罪呢。
熟料,让皇帝这三言两语,全给搅黄了!
赵贵妃撅起小嘴,忍不住向上看去,却见她姑母赵太后目光凌厉,如箭般向自己射来,不由哆嗦了一下,忙低下头去,再不敢生事。
当下,赵太后吩咐南府乐班上来献技。
一干舞姬乐伶鱼贯而入,当堂演奏起来。
果然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一时曲毕,一众舞姬齐齐上来,向上拜倒:“奴才等,恭祝太妃娘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恭懿太妃也觉面上有光,她在那甜水庵蜗居了三年,今日宫中排下这等华宴为她庆生,可算体面了,当即呵呵笑道:“好,赏!”言罢,又向陆旻微笑道:“皇上有心了。”
陆旻却道:“太妃错夸了,这是太后娘娘的心意。”
恭懿太妃有些诧异,还是向太后道:“先帝在世时,姐姐便醉心歌舞,这些年来,还是如此热衷此道。姐姐的美意,妹妹心领了。”
赵太后其实还小她几岁,为着位份高低,已当了她多年姐姐了。
赵太后微微一笑:“妹妹客气了,妹妹的千秋,姐姐自然有好礼送上。”
恭懿太妃轻轻哼了一声:送她的好礼,便是叫她娘家子侄闹了她的寿宴么?
太妃自是将赵钱的争执,当做太后私下的指使。
正当此刻,殿外忽一阵悠扬笛声传来,众人的目光便齐齐拉了过去。
只见一窈窕佳人,面覆织金薄纱,身着碧青色广袖留仙裙,迈着轻快的舞步,进得殿中。
听笛声调,却是一曲《折桂令》
但见那舞姬身段甚是窈窕,腰身只盈一握,随笛曲起舞之时,如嫩柳随风,飘飘摇摇,恍如谪仙人物。
她以薄纱覆面,令人看不清其面目,但正因这遮掩之态,倒更勾人神往,想要一探佳人真面目。
一时里,殿上众人的目光,被这舞女牢牢吸引。
只听着舞姬口中轻轻吟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歌声婉转,词意缠绵,那舞姬的美眸更不住的朝陆旻瞟去,眉目之间,似有万千情丝缠绕。
殿上群妃,满面不屑;而男人们,则艳羡皇帝,有如此佳人献媚。当中亦有人觉此女妖异,以声色惑人,不是善类,只是当此华宴,自也不会当面指摘。
苏若华禁不住悄悄看了陆旻一眼,却见他正摆弄着调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对眼前这等歌舞,看入眼了没有。
忽的,她却听他小声嘀咕道:“这都气若游丝了,还有劲儿跳呢!”
苏若华忍俊不禁,忙掩口遮掩,又低声斥道:“皇上!”
陆旻挑了挑眉,没有言语。
片刻,一曲歇,那舞娘娇喘微微,香汗淋漓,上前向着上首俯身拜倒,朗声道:“才人童氏,恭祝太妃娘娘松柏常青、益寿永年!”言罢,磕下头去。
恭懿太妃倒十分开怀,拊掌道:“好,离宫三年,我竟不知宫里出了这等色艺双全的佳人!”说着,又向赵太后道:“姐姐,妹妹依稀记得,当年您初进宫,七夕夜宴上,您一曲《春江花月夜》艳惊四座,令先帝称道了许久。姐姐看,如今这位童才人,可有当年姐姐的风范?”
赵太后对这些低位嫔妃,素来看不入眼,何况童才人平常只在淑妃跟前孝敬,扫了一眼,淡淡一笑:“美则美矣,只是唱这等风流小曲来祝寿,怕是不相宜吧?”
恭懿太妃微笑道:“不妨不妨,我老了,听这样的曲子,倒觉着活泼。童才人,你这歌舞很好,合我的心意。”这一言,倒把适才太后所排舞曲的风头全压了下去。
赵太后心头有些不快,好在她也不过是为了敷衍今日,并不将太妃喜欢与否放在心上。
太妃又道:“童才人,你且上前来。”
童才人依言,款款走到太妃席位跟前,向太妃福了福身子,又向皇帝、太后也道了个万福。
殿上众妃不由皆有几分眼热,看这情形,大伙心知肚明,太妃这是要让这位童才人在皇帝跟前露脸了。
果不其然,太妃拉着她的手,微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跳了这半日。瞧瞧这一头的汗,还不快把面纱摘了。”
童才人含笑应了一声,一双美眸直勾勾的看着皇帝,缓缓将面纱自脸上摘下,露出一张仔细妆点后的精致面庞。
她本不过中上之姿,小家碧玉模样,但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不止描眉打鬓,敷粉涂朱,额心甚而还贴了花钿,如此一番妆扮,倒也娇丽可人。
依着太妃原先的打算,要童才人以薄纱覆面,先舞一曲,勾起皇帝十足的好奇,再到他面前,揭开面纱,必有惊艳之感。
熟料,陆旻却连头也未抬,只吩咐苏若华替他斟酒布菜,倒专心致志的吃起酒席来。
童才人见状,却有几分窘迫,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恭懿太妃哪能让自己的苦心付诸东流,便向陆旻含笑道:“皇帝,这孩子一舞动人心,可要赏她些什么好?”
陆旻这方抬眸,仿佛第一次看见童才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童才人原是想露出一抹极温婉、极娇羞的笑意,却在看见皇帝那乌黑深邃的眼眸时,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心肺,只笑了一半便僵住了,倒成了一副苦相。
陆旻淡淡一笑,朝她微微抬起下颌,说道:“你,这是在效仿文淑皇贵妃典故。当年,先帝曾赞誉文淑皇贵妃‘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你,怕是当不得此语。”
皇帝此言一出,殿上众人神色俱是一变。
恭懿太妃的脸色尤其难看,文淑皇贵妃姿容出众,且于歌舞一道颇有建树,曾盛宠一时,但她后来死的难堪,以至于成了宫中禁语。皇帝竟将童才人今日献舞一事,与文淑皇贵妃当日所为相提并论,显然不是善意。
童才人脸色僵硬,勉强笑道:“皇上谬赞,文淑皇贵妃天生丽质,才艺出众,臣妾怎能及她万一。”
恭懿太妃亦没想到陆旻竟当面戳破了她们的把戏,为替童才人略挽回些颜面,便自腕子上褪下一支金丝黄玛瑙手钏,亲手替童才人戴上,微笑道:“好孩子,你这曲歌舞十分和我的心意。我这儿也没什么好的,你手腕纤细柔白,这手钏你戴着倒正好,便送给你吧。”
苏若华从旁瞧着,微微讶然。
这串金丝黄玛瑙手钏,是太妃当年侍奉先帝时,由昭仪升慧妃那会儿,先帝赏赐下来的。算是太妃的爱物,跟了她十多年,一直戴着。上面的金丝断过两回,又重新接上。今日,太妃将这手钏赠与童才人,底下自是别有一番意思。
但太妃有此心意,皇帝是否领情,可就未知了。
然而,面子上太妃抚养过皇帝一段时日,皇帝待她算是有些孝心与敬重,童才人这算是找了一座靠山,看在太妃的面上,说不准还真能分得几分雨露恩宠。
当下,除却贵妃与淑妃,那些低位嫔妃,不由都有几分眼热。
苏若华看着那副手钏,微微出神,心里琢磨道:莫非是她?
童才人得了手钏,面上微微有了几分光彩,含笑谢赏,却依旧没有下去。
陆旻问道:“得了赏赐,怎么还不下去?你站在这儿,碍着朕用膳了。”
童才人倒是不恼,微微一笑:“皇上,臣妾心想今日既是太妃娘娘的好日子,不知能否拖赖娘娘占个光呢?”
陆旻眯细了眼眸,正欲说话,太妃已抢先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讲来。”
童才人含笑道:“太妃娘娘,臣妾听闻,皇上身侧这位苏宫女,精通烹饪之道,厨艺之精妙,连御膳房的御厨都要甘拜下风。臣妾更听闻,之前她是太妃娘娘身侧服侍之人。不知臣妾今日是否有这个口福,请苏宫女献技?”
一番话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苏若华身上。
关于苏若华的传言,外界也听了不少,大多是此女生的如何美艳动人,如何妖媚惑主,人人口中虽如此议论,但对这等尤物实在好奇的紧。如今见了真面目,又听童才人如此讲来,一个个心里都道,如能吃上这般绝色丽人亲手烹调的佳肴,那也算不枉此行了。
更何况,她平日里可是伺候皇帝的人,吃她做的菜,那不等于是同皇帝一般的待遇?
这般一想,一殿的男人竟都有些飘飘然了。
陆旻脸上微微一冷,向童才人道:“满桌的美酒佳肴,还不够堵你的嘴?害了馋痨了,还要指派人额外做菜?”
童才人被皇帝当众讥刺,面上一红,正想开口,却见皇帝眸光森冷的盯着自己,生生把余下的话都逼了回去。
然而,却有人不愿如此了事。
赵峰坐在席上,扯着嗓子高声道:“难道侍奉皇帝的宫女,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么?!如此说来,这什么厨艺精妙,不过是浪得虚名。一个宫女,靠着姿色取悦君主。这样的人,配在御前服侍么?!”
陆斐放下酒盅,向着赵峰直言道:“赵将军,皇上身边用什么人,不是外臣可以置喙的。今日是皇室家宴,你屡次三番嚷闹生事,是对皇上有什么不满么?”
赵家固然气焰嚣张,却还没到了敢当众落个不敬皇帝的罪名。
赵峰睁大了眼睛,瞪着陆斐,斥道:“西平郡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是、这是……”话到此处,他慌忙起身,向着皇帝躬身作揖道:“皇上,末将不过是生恐有佞人魅惑君前,绝无半分不敬之意!”
陆旻神色漠然,无喜无怒,不置可否。
这片刻的静默,竟把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苏若华却忽然走下殿来,向着皇帝跪下言道:“皇上,奴才愿为太妃娘娘献一道菜品,以为祝寿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陆狗子半点脸面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