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顾诚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痛”的千般形态。肉体的伤痛是钝重的锤击,是胸口断裂肋骨摩擦肺叶带来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的、带着血腥味的灼痛。而神识的透支,则是另一种更尖锐、更无处遁形的刑罚——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从眉心祖窍深处迸发,沿着每一条神经、每一缕思感蔓延,刺穿脑髓,搅动神魂。眼前的世界在晃动、扭曲,耳中嗡鸣不绝,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粘稠而怪异。
他盘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祭坛基座,身体因持续的低温和伤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牙关紧咬,下唇已被咬破,渗出的鲜血在苍白干裂的皮肤上格外刺目。额头上冷汗涔涔,与灰尘血污混在一起,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膝上。
冰魄傀囊悬浮在他身前尺许处,那点寒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黯淡、都要不稳定,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这不是顾诚主动收敛,而是他神识枯竭、再也无力维持稳定输出的表现。护罩已经缩到了最小,仅仅勉强覆盖住他和身旁倚靠着祭坛、气息微弱的陆山,隔绝着外界那无孔不入的阴寒之气。
“顾……小子……”陆山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他勉强抬起完好的左手,似乎想拍拍顾诚的肩膀,但手臂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不……行就别……硬撑……”
顾诚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于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意识撕裂的痛楚,以及完成陆山交代的、那近乎不可能的任务——追踪祭坛基座下那微弱到极致的能量渗漏痕迹。
他闭着眼,但“视野”并非黑暗。那是神识极度延伸、极度敏感后所呈现的、一片混沌而扭曲的能量图景。祭坛本身如同一团黯淡却结构复杂的暗金色光斑,中心插着那柄几乎熄灭的“断岳锥”。从祭坛基座与地面连接的几个缝隙处,丝丝缕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颜色更加深沉内敛的暗金能量流,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凝固的速度,向下方的岩石土壤中渗透。
这些能量流太微弱了,微弱到在周围庞大阴寒能量背景的“噪音”中,如同投入沸水里的几粒冰晶,瞬间就有被淹没、同化的危险。顾诚必须将神识凝聚成比这些能量流更加纤细、更加坚韧的“丝线”,小心翼翼地“贴”上去,才能勉强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和流向。
这就像让一个高烧濒危、双手骨折的人,去穿一根掉落在狂风暴雨中的绣花针。
第一缕神识丝线刚接触到一条能量渗流,顾诚就浑身一震,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血丝。那能量流虽然微弱,但其本质精纯凝练,带着一种古老的、沉滞的“重量”感,与他自身寒属性灵力既有相似又截然不同。强行感知,如同用脆弱的玻璃去触碰万载玄冰,瞬间传来的反震和寒意就让他本已脆弱的神识几乎溃散。
“不……能……放弃……”顾诚在心中嘶吼,脑海中闪过杨凡在腐泽中冷静制符、在黑岩城遗迹中冒险探索、在鬼哭峡混乱中夺取残片的画面,也闪过陆山一路来的照拂与此刻决绝的眼神。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陆山前辈和可能还活着的杨大哥最后的希望断送。
他调整呼吸,不,是调整那几乎停滞的、带着铁锈味的喘息。强忍着剧痛,将《冰心诀》运转到极致——不是用来滋养恢复,而是用来镇痛和集中。他将所有杂念、所有恐惧、所有痛苦,都强行压向意识角落,只留下一个最纯粹、最固执的念头:“跟着它……下去……”
神识丝线变得更加凝实了一点点,也更加“柔软”。他不再试图“触碰”或“分析”那能量流,而是像最轻的羽毛,仅仅“依附”在能量流表面,感受着它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流动感”和“方向”。
向下。
缓慢,但坚定不移地向下。
一尺,两尺……
神识丝线延伸的每一寸,都伴随着剧烈的消耗和刺痛。顾诚感觉自己像一根被点燃的蜡烛,正在飞速融化。冰魄傀囊的光芒又黯淡了一分,护罩开始微微波动。
三尺,四尺……
渗流的能量并非直线向下,它在致密的岩石和土壤缝隙中蜿蜒,有时分叉,有时汇合。顾诚必须时刻保持极致的专注,选择那条最“主流”、最“稳定”的路径跟随。这进一步加剧了消耗。
五尺……六尺……
就在顾诚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像绷断的琴弦一样彻底断裂时,前方的“感知”突然出现了一丝变化!
那一直向下渗透的、单一的暗金色能量流,在约莫六尺深的位置,突然接触到了另一片更加广阔、更加深沉、但流动更加缓慢滞涩的……能量“基底”!
这片“基底”并非由祭坛能量构成,其属性更加古老、更加庞杂,以精纯阴寒的土行之力为主,混杂着稀薄的金、石、阴煞之气,仿佛是大地下方某种天然形成的地脉网络的一小部分!祭坛渗出的暗金色能量流,如同细小的溪流汇入了一条近乎干涸、但河床极其宽阔深邃的古河道!
更重要的是,在这“汇入点”附近,顾诚那敏锐到极致(或者说因过度消耗而变得异常敏感)的神识,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一闪而逝的……共鸣波动!
这波动并非来自祭坛能量,也非来自地脉基底本身。它更加隐晦,更加“高远”,带着一种奇特的、与“断岳锥”和黑铁片同源却更加“内敛”的秩序感。它仿佛是从地脉网络更深处、某个极其遥远的方向,因为祭坛能量的“汇入”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涟漪”或“回响”!
这波动太微弱,太短暂,顾诚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者神识濒临崩溃前的错乱。
但就在他捕捉到这一丝波动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悸动,顺着那缕神识丝线,微弱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回传到了他本已濒临熄灭的意识中!
这悸动不带任何信息,却让他那因痛苦和绝望而几乎冻结的心脏,猛地抽紧了一下!
“呃啊——!”顾诚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哑低吼,那缕延伸出去的神识丝线瞬间崩断!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向后软倒,后脑重重撞在祭坛基座上,眼前彻底被黑暗和无数迸溅的金星淹没。冰魄傀囊的光芒彻底熄灭,护罩消散,刺骨的阴寒瞬间包裹上来。
“顾小子!”陆山惊骇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顾诚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在那裂隙彼端的石室中。
那粒持续进行着“吸附-共鸣-消散”基础交互的“石头”,其核心深处的“秩序”标记,在顾诚神识捕捉到地脉深处那丝奇异共鸣波动的同一刹那,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就像平静湖面下,一颗深埋的卵石,被远方传来的、人耳无法听闻的特定频率声波,轻轻叩击了一次。
这一次的“叩击”,并非源于直接的能量冲击或信息灌注,而是源于某种更加玄妙的、通过地脉能量网络作为介质传递的、微弱的结构性共振。
祭坛能量汇入地脉基底,如同在沉寂的琴身上轻轻拨动了一根弦。这根弦的振动,以地脉网络为共鸣腔,传递开去。而杨凡“石头”状态下的“秩序”标记,其持续“吸附-共鸣”的特定能量成分中,恰好有一部分,与这地脉网络及其承载的某种“秩序回响”同频。
于是,一次跨越了石室、裂隙、祭坛空间、乃至更深地脉的、无人知晓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共鸣共振”,发生了。
“秩序”标记的这一次轻微跳动,带来了一连串极其细微的连锁反应:
标记本身对外界能量流中“特定成分”的“吸附”效率,出现了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测量的微小提升(约万分之一的瞬时变化)。
意识底层,那些关于“地脉”、“网络”、“循脉”的信息碎片,如同被投入小石子的水面,漾起了一圈比平时稍明显一点的“涟漪”。
“石头”表面,那冰金属混合壳的极深处,一闪即逝的暗金光纹出现的频率,似乎加快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这些变化太微小了,小到连提升到150%扫描频率的“幽影”系统,在下一次周期性微扫描到来时,都未必能将其从背景噪声和原有的“适应模式”中明确区分出来。
但它确实发生了。
这意味着,这粒“石头”与外界环境(尤其是地脉能量网络)的“交互”与“联系”,在原本极其被动和微弱的基础上,出现了一丝极其偶然、却真实存在的、更加“深入”和“主动”的苗头。
就像冬眠中的动物,其新陈代谢在某个瞬间,因为外界环境一次极其特殊的、难以复现的微弱扰动,而出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短暂的加速。
而在这片遗迹区域的上层,那冰冷宏大的观测层面。
“……坐标b(祭坛节点)……检测到‘钥之碎响’残余能量与底层地脉网络(编号γ-7段)发生弱耦合……”
“……耦合引发地脉网络γ-7段局部轻微能量结构扰动……扰动波长检测到与‘序之微痕’记录频谱存在0.03%相关性……”
“……坐标A(石室节点)……‘适应’模式能量交互参数出现统计不显着的瞬时波动……波动时机与坐标b耦合事件存在时间关联性……”
“……综合评估:坐标A与坐标b通过地脉网络γ-7段产生了一次能量级极低(<1e-12)、信息量近乎为零的间接弱关联事件……”
“……事件性质:自然\/被动共振可能性87%,主动干预可能性低于0.1%……”
“……威胁评估:未变(极低)。该事件能量级远低于触发任何响应协议阈值……”
“……决策:维持当前关注级别及扫描频率。将该次‘弱关联事件’作为背景信息录入坐标A、b档案,更新其‘互动历史’记录……”
“……持续观察后续是否出现类似或更强关联事件……”
系统的判断冰冷而精确。这次微不足道的“共鸣”,在它看来,不过是两个“异常点”在庞大系统内,因为环境介质的自然属性而产生的、一次可以忽略不计的“背景噪音”级别的互动。不值得额外关注,但会被记录下来。
祭坛空间中。
陆山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昏迷的顾诚拖到身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试图用自己残存的体温和微弱的护体罡气,帮顾诚抵御阴寒。他看向顾诚苍白如纸、眉头紧锁的脸,又看向那沉寂的祭坛和裂隙,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仿佛随着顾诚的昏迷而黯淡下去。
他摸索着,从顾诚怀中找出最后一点可能有助于恢复神识的清凉药膏(品阶很低),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顾诚的太阳穴和眉心。然后,他背靠着祭坛,仰头望着这片狭小空间顶部那看不见的黑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近乎绝望的喘息。
“杨兄……看来……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走到头了……”
他的低语,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凉,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然而,就在他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即将步顾诚后尘陷入昏迷时——
被他靠在身后的祭坛基座,那顾诚之前神识追踪能量渗流的缝隙处,因为刚才那次微弱的地脉共振和顾诚神识崩断时的最后一丝能量扰动,竟然……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
一粒比米粒还小的、带着暗金色泽的碎石,悄无声息地从缝隙边缘脱落,滚落在地。
碎石落地的声音微不可闻。
但就在那碎石原本所在的位置,一缕比之前顾诚追踪到的、要清晰数倍、稳定数倍的暗金色能量光丝,如同终于找到出口的涓流,从那略微扩大的缝隙中,持续地、涓涓地流淌而出,向下渗入地底。而这一次,能量光丝中蕴含的“流向”与“连接”感,也变得更加明确!
甚至,这缕能量光丝流淌时,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地脉网络共振后的、特殊的“波动印记”!
这变化太细微,陆山没有察觉。昏迷的顾诚更没有察觉。
但这意味着,通往地脉的“窗口”,因为一次意外的、内外结合的微弱扰动,被极其有限地打开了一丝。
生路,或许并没有完全断绝。
只是发现它,需要有人能在下一次,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略微清晰的线索。
而此刻,唯一还有一丝意识的人,正在滑向昏迷的深渊。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与微不足道的变数中,继续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