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拥抱,短暂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陆延舟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迫自己松开了林知意。怀中残留的她的温度和气息,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混乱不堪的神经。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生怕自己会在那一片清冷与坚韧中彻底崩溃。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那扇紧闭的、决定着母亲生死的手术室大门,背脊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林知意被他突然的松开弄得微微一怔,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背影,终究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退开几步,将这片充斥着消毒水味和沉重喘息的空间留给了他。她走到走廊靠墙的长椅边,轻轻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冰凉。
时间在“手术中”那盏红灯的凝视下,缓慢地、煎熬地流淌。
陆延舟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双手,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
是母亲倒在花园里苍白的面容,是张姐语无伦次的哭喊,是打不通电话时那灭顶的恐慌和无力……然后,画面定格在他冲进走廊,看到林知意站在那里,拿着笔,签下同意书的那一幕。
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在崩塌的边缘,被她用单薄的肩膀,硬生生地顶住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签下那份文件时,在想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随之涌上的,是排山倒海的愧疚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感激。
他想起过去。想起自己曾因为所谓的“家族责任”和“门当户对”的愚蠢观念,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予的却是犹豫和伤害。想起自己那可笑的控制欲和自以为是,一次次地将她推开,直到彻底失去。
他以为他改变了。他以为用事业上的合作,用小心翼翼的靠近,用沉默的守护,就能弥补一二。可直到此刻,直到这生死关头,他才发现自己所谓的“改变”和“补偿”,在她毫不犹豫的担当面前,显得多么的苍白和可笑!
她本可以置身事外。她本可以因为过去的伤痕而冷眼旁观。她甚至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看着他狼狈不堪,看着他痛苦挣扎。
可是她没有。
她来了。她稳住了慌乱的下人,她处理了繁琐的手续,她甚至……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未知的风险,以“未过门的儿媳”的身份,签下了那份沉甸甸的、可能带来无尽麻烦的同意书。
“未过门的儿媳”……
这六个字,像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滚烫的热流所淹没。
她承认了。
在生死面前,她承认了他们之间那层,被他亲手撕裂,又被他小心翼翼试图重新连接的关系。
这意味着什么?
陆延舟不敢深想。他怕这只是一场因危机而生的幻觉,怕自己一旦抱有期望,醒来时会摔得更痛。
可是,心底那压抑了太久、几乎快要熄灭的火种,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认可,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重新燃烧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
他想要她。
不是作为合伙人,不是作为前女友。
是作为林知意,那个他爱过、伤过、失去过,如今却以更耀眼、更强大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生命里,并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了他致命一击……不,是救赎一击的女人。
他想要她回到他身边。
这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会用尽一切去珍惜,去弥补,去守护。
可是……他配吗?
一个连母亲病重时都无法第一时间赶到,需要依靠她来撑起局面的男人,配吗?
一个曾经带给她那么多伤害和痛苦的男人,配吗?
巨大的自我怀疑和深刻的爱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缘,一边是渴望重生的万丈光芒,一边是自我否定的无尽深渊。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主刀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眼神是平和的。
陆延舟猛地转过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医生,我母亲……”
林知意也立刻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摘下口罩,看着眼前这个显然备受煎熬的男人,以及他身后那个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沉静的女子,语气带着一丝宽慰:“手术很成功。出血点已经止住,淤血也清除了。幸好送来得及时,签字也果断,为抢救争取了最关键的时间。目前看,生命体征平稳,但还需要在IcU观察24小时,防止术后并发症。”
成功了……
陆延舟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巨大的庆幸和虚脱感席卷而来,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壁,才勉强撑住自己。
“谢谢……谢谢医生!”他声音哽咽,除了道谢,再说不出别的话。
林知意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掌心一片冰凉的湿濡。她走上前,对医生微微躬身:“辛苦您了,医生。”
医生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术后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很快,苏婉华被护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送往IcU。她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但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陆延舟和林知意跟着推床一路走到IcU门口,被护士拦在了外面。
“家属在外面等吧,里面有专人护理。探视时间会有通知。”
隔着IcU厚重的玻璃门,陆延舟贪婪地看着母亲被安置在各种仪器中间的身影,直到那扇门彻底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人。
巨大的危机暂时解除,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与微妙。
陆延舟缓缓转过身,面向林知意。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里的红血丝更加明显,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像被水洗过一般,清澈而复杂地注视着她。
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道歉?感谢?还是……表白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爱意和悔恨?
似乎无论说什么,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轻飘和不合时宜。
最终,他只是看着她,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然后,他用一种极其沙哑、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知意,我……”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勇气,又像是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
“……欠你的,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了。”
这不是他最初想说的话,但这却是此刻,他最真实、最沉重的感受。
林知意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眼中那片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复杂情绪,心头百感交集。她读懂了那份愧疚,那份感激,或许……还有那份被他极力压抑着的、更深的情感。
她没有回应他关于“欠”与“还”的话。那些,太沉重了。
她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那过于灼人的视线,轻声说道:“阿姨没事就好。你……也注意休息。”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像最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他千疮百孔的心。
陆延舟的心,因为她这句看似平常的关心,再次剧烈地悸动起来。他看着她微微侧开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线条,看着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一股强烈的、想要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几乎冲垮了他的理智。
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能再吓到她,不能再让她有任何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克制:“我让张姐先回去休息了,我在这里守着。你……累了一天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林知意摇了摇头:“不用,我开车来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等你母亲转入普通病房再走。”
她的话,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她选择留下,不是以“合伙人”的身份,也不是以“前女友”的身份,而是以一种……更接近于“家人”的、带着责任感的姿态。
陆延舟的心湖,再次被她投下的石子,搅得天翻地覆。
他没有再劝。他知道,她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隔阂与试探,而是弥漫着一种共同经历生死考验后,难以言喻的、复杂的联结感。
他们并肩坐在IcU外的长椅上,等待着。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深沉的墨蓝,透出一点点熹微的晨光。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陆延舟知道,经过这一夜,有些东西,已经在他心里,彻底地、无可逆转地改变了。
这份改变,无关感恩,无关愧疚。
它源于最深切的恐惧失去,和最震撼的灵魂触动。
它有一个名字,叫做——
**他的心声独白**。
只是这独白,他尚未有勇气,对她全然倾吐。
但种子已经埋下,只待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