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整整半个时辰,全场静默,只听檀缨讲解,只看范画时做图。
二人有种奇妙的默契,檀缨说到哪里,只一回身,便见到了与之相称的图。
他说有理数的稠密性与不连续性,回头便是一个数轴。
他举无理数的例子,回头就是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和一个圆。
不觉之间,一系列新的概念也一一入场。
取名无疑是个大问题。
比如在现有命名基础上,管吴孰子以前定义的数叫“实数”,管无限不循环小数叫“谬数”,这样无疑很丝滑。
可将来引入虚数的时候又会导入新的麻烦。
思来想去,还是有理数与无理数更为合适。
而全体有理数和无理数,也便共同构造了实数。
这里顺理成章地,檀缨初步推出了集合与函数的概念。
集合的命名不必多言,就叫集合就对了。
至于函数,檀缨则顺着范画时的体系,将其命名为“流数”,函数曲线则为“流线”。
讲到这里,大多数人已经懵逼了。
倒是范画时频频点头,感觉檀缨想得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于是,八年前的情况再度出现,檀缨便也如当年的吴孰子一样,不知不觉间,逐渐变成单独为范画时讲课。
这或许是老师的通病了。
就这样,全场呆滞地听过这场小灶许久之后,檀缨方才在一片懵晕中回身道:“我讲的还挺简单的是吧,哪位有问题?”
众人茫然低头。
不敢。
不敢有问题。
看着他们的神色,檀缨恍然意识到。
吴孰子,已是我自己。
现在这样,还有谁敢质疑我,谁有资格质疑我呢?
原来他才是最孤单的。
遇到范画时,或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而我又能遇见谁呢?
正当他要宣布释道完毕的时候。
唯一跟上了此堂的那个男人,猛然抬手。
“檀缨,我不认可。”
此声如峭石相撞,不是范伢又是谁?
檀缨顿时一阵狞目。
我不要你,你走开!
但他不敢这么说,只敢谦然躬身道:“司业请。”
范伢这便起身。
一旦论起学说,他自然是比谁都一丝不苟。
此刻,他将今日的一切琐事都抛至脑后,只如檀缨当日立论清谈时一样质问道:
“你对无理数的定义是,无限不循环小数。
“我不知这是否准确,是否有证,更不知该如何用数理表达。
“你刚刚才说过,吴孰子的最大问题在于盲信直觉,公理模糊,缺乏纯粹数理化的推导与表达。
“可你也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你说有理数与无理数集合在一起,方才构成了数轴上的所有数,至此数轴才是连续的,完整的。
“这又是如何证明的呢?难道这条轴上,就不会有第三种数么?”
面对范伢的质询,韩荪揉头,赢璃叹气。
这种时候,还有心力较这劲儿的,也唯有范子了吧。
然而某两人却齐齐叫好。
嬴越:“无愧范子!给我墨家狠狠地挣回场子!”
姒青篁:“恶人……恶人还需恶人磨!”
嬴越:“你说话注意些。”
小茜:“你说话注意些!”
檀缨这边,面对范伢的无死角抬杠,正当他要脱口而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时候。
他又忽然一怔,感觉自己愈发像吴孰子了。
他说有理数构成了一切,无可置疑。
我说有理数与无理数构成了一切,又无可置疑。
我与他又有何不同?
是啊,数学上可没什么理所当然,都是证出来的,定义出来的。
恍然之时,范伢只身上前:“借助你刚刚说的集合,我想到了一种方法,不妨一听。”
“司业请。”檀缨敬重退后。
范伢就此从范画时手中要来了炭笔,在板上画了条轴,于中画了条竖线,以作分割。
“以此点为割。
“若此点之外的数轴,包含全部的有理数。
“则此点为无理数。
“若以数理表达,按照你刚刚所说的集合论,当是如此……”
范伢边说边写,对照着檀缨的集合符号,有些蹩脚地梳理着他的定义。
嘶嘶落笔之间,又小半块板子没了。
随后他又径自揉腮:“如此一来,我可将无理数与有理数的并集,定义为一个新的集合,那便是你说的实数了。嗯……若有此基,我只需再证明,实数不可再割,这段数轴就是连续的了,这二者也就构造出整个数轴了……”
话罢,他蹙眉之间,又自顾自写了起来。
就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
檀缨好像听到了什么。
嗡……嗡……嗡……
待范伢畅舒了一口气,撂笔回望檀缨,想问他“如何”的时候。
才发现全场已肃然而起。
此刻。
他也终抽离出那数理的世界,听到了那个他期盼了一生的声音。
范伢缓缓张嘴,犹如稚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拦在我面前的,与拦在画时面前的是同一样东西……
数字完整了。
这轴连续了。
那路也明晰了。
我与天道。
又近了寸分!
在那鼎鸣中,在全场的肃穆下,韩荪颤声而宣:
“请范子……
“坐鼎。
“问道。”
……
随着范伢坐鼎问道,别的不好说,即将下工的白丕准是逃不掉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个门房。
除此之外只负责维护七八年都不一定用一次的鼎。
打个这辈子都不一定打得起来的架。
可怎么就一旬之间,所有工作都成他的了?
更愁的,还是那位奉天的老学博。
这路还没指,巨子就没了。
接着是那范画时得道,都是老墨者了,这资材不能不给吧?
现在范子你也来这个,又找我借资材,当孙女的我都给了,当爷爷的总不能不给吧?
你唯物,你秦宫一口气搞了我这许多。
这可怎么跟奉天交代啊……
问道大堂这边,宴会乍熄。
一旬之内,鼎鸣两次,只能说前所未有了。
与檀缨坐鼎不同,范子坐鼎,实至名归,每个人心里都真的为他高兴,多少资材也都无所谓了。
檀缨坐在席上,看着周敬之为他护道补资,心中更是荡出了不可想象的期许。
吴孰子有一句话是没错的,数理乃万物之基。
随着数理跨过了这道坎,更多更多的学说,也必将受其启发,日进千里。
巨子倒下了,但万物也新生了。
范画时、嬴越和范伢只是开始。
逐道时代的新高潮即将来临。
虽是被迫开启,但依然是开启。
如此的时代,我唯物家的确不应再苟缩。
想至此,檀缨不禁与左右道:“茜啊,画时啊,咱们确实要加紧传道了。”
小茜猛地点头:“师父,我一直很加紧呢。”
范画时却只凝视着范伢,冥思片刻后,忽然要来了小茜的本子和笔,如范伢一样自顾自低头书写起来。
片刻后,她将三行草稿亮给檀缨:“此式,可定极限?”
檀缨看着那几行表达,涩然无语。
不是说好了一起用一生去定义的么,你这人怎么这样?
但她已经这样了,檀缨又能怎样。
他只轻轻将小册推回,点着那几行定义道:“数理系统之间是互通的,你把这段集合表达转换为流数表达,便是那块石头最终的样子了。”
“!”范画时瞠目一惊,“是这样的……”
她紧接着又转望檀缨:“你早想到了?!”
“诶嘿~”檀缨咧嘴一笑,“什么才叫老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
“就不能有点名士的样子!”范画时一个咬牙,这便又提笔速写起来,“算了……回去再训你。”
旁边,嬴越再一次看傻了。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更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言传是情侣,名义是师徒,感官是母子。
太复杂了,我还是不要懂了。
相对于那难以名状的数理与伦理,他对具体的事情更敏锐一些,此时只压着嗓子与檀缨道:“老师已五境大成多年,今日吴孰子碎道,又有此坐鼎机缘,或可直破六境。”
“那不是妙事。”檀缨稳稳点头。
“若真如此,那也唯有老师可为下一代巨子了。”
“那不是更妙?”
“妙是妙,但墨家的总馆和根基都在王畿。”嬴越苦思道,“如果老师真的成为巨子,便如当年的吴孰子一样,怕是要去奉天了。”
“唉,这种事都可以改变的。”檀缨却完全没有发愁,只冲对面一脸异态思索的韩荪努了努嘴,“你瞅瞅,祭酒已经在想如何操作了。”
对面,韩荪远远看到檀缨的表情,也与身侧的赢璃笑道:“你瞅瞅,檀缨已经在想如何把墨家总馆也迁到咸京了。”
“唉。”赢璃只苦叹低头,“老师你别这样,我不愿意接受檀缨很像你这件事。”
“这不是很有魅力?”
“……”赢璃神色骤然一紧,“老师,不仅檀缨越来越像你,你现在说话,也越来越像檀缨了。”
“…………”
这下子,韩荪终于有点害怕了。
他成天开范伢融入唯物家的玩笑……
如此一看,被融的莫不是我自己?
……
与设想中的不同,范伢的坐鼎问道并没有太久。
只七八副资材,便摇摇欲坠,还好周敬之将他扶稳了。
片刻后,范伢回神已醒。
只瞠目,却无语。
“老师……”周敬之吓得问道,“这是……成了还是没成?可破六境?”
范伢闻言又是一阵短滞,接着忽然拨开了周敬之,只快步来到板前,双手抓着板子两侧一行行阅览着,吟念着:
“是更重要的事情。
“这里藏着更重要的事……
“吴孰的悖谬正因于此,学界的混乱与困束也皆因为它……
“应该怎么描述它,怎么描述它……”
说至最后,他不觉望向檀缨。
不知是因为他的直觉,还是天道的指引。
他感觉答案就在那里。
檀缨多日浸在墨馆,又岂会让他失望?
“公理化。”檀缨轻声道。
“对!”范伢幡然一呼,回身与众人道:
“公理化。
“由数理开始,将一切学说公理化!
“能推导尽可能推导,能简洁尽量简洁,最终形成牢不可破的体系。
“这才是我的通悟。”
“记得,一定要记得,此乃是万世正道,有此基,则道连绵不断,后人可继,循此法,则争议可平,大理可定!
“唉呀!我们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了。
“哀哉!哀哉!我要是才出生该多好……”
在全场的震撼与不解中,唯韩荪开口问道:“司业已破境?”
“破境?哦,破境。”范伢想了想,方才展开右手,索然无味道,“与‘公理化’之万世伟业相比,这境界算得上什么?”
他话虽这样说。
身上荡出的气象,却也完全变了。
只是并非大家想象中的形状。
照理说,范伢之气,主土辅金,气象上是沉沉的土色,其中又透出莫名的硬朗,一直以来都是秦宫最为殷实的,
但此时,那土色竟淡了一些,也软了些许。
在普通学士看来,这气似是稀薄了,还不如之前。
但以韩荪为首,三境以上的学博却齐齐咋舌起身。
那并不是稀薄。
而是在土坜与金刚之间,出现了新的东西……
虽然视觉上他似是软了。
但若以气观之,他更壮了!
若此前以“金刚石”描述范伢。
那现在的他,便是软金。
金刚石虽硬,但也总有破裂磨损的一刻。
唯真金,虽万世而不朽。
眼见此状,韩荪当先行礼:“恭祝范子破境!”
众人随之而起:“恭祝范子破境!”
范伢在满堂的注视中,却也呆滞了。
我变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变了?
如此的气象,只能是……
想至此,他十分惶恐而又担惊地望向檀缨。
那眼里说不清是爱是恨,是要骂人还是打人。
你连我也祸害了?!!
对于这样的眼神,檀缨更是避之不及,满脸巨汗。
谁他娘的要祸害你……
还不是你自己三番五次非要白给……
看着这样的范伢,便是范画时,也难解此题,只暗自摇头道:“爷爷这下可不好办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便如当日檀缨的气象一样,察觉到这一点的人,都默契地没有点破。
诡谲的氛围中,还是韩荪一锤定音:
“书官,记。
“道始107年,七月二十。
“范子于秦学宫坐鼎问道,直破六境,其气如真金,或当世无二。
听到这样的话,众人方才意识到。
随着吴孰的碎道,范子身前,或许已经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此不谓巨子,何人可谓巨子?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范伢本伢,已陷入了独属于他的悖谬。
我或不得不成为墨家巨子……
但其实……刚刚的坐鼎问道中……在檀缨最终的提点下……
我已逐渐化为唯物家的形状……
身为墨家巨子,传的是唯物的道……
如此下来……随着公理化的推进……
我墨家未来的弟子……也都会染上唯物家的颜色……
糟了。
我才是那唯物?
以墨家之资养唯物之学?
不可!
唯独我不能当这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