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画时整理随身物品的时候,范伢在隔壁的房间内,说出了对檀缨施道的全新诠释。
所谓寄气于物,那物既可是实体,也可是概念。
如周敬之的教尺,白丕的棋,赢璃的月,便是存在的实体。
而范伢本人则寄气于“训”,以“命令”的方式实现御物。
如那日立论时,当他命令那块桌布“静”的时候,它就会变得更光滑。
抑制分子活动使温度降低了属于是。
在范伢的猜测中,檀缨的所寄之物,干脆就是“道”了。
凡他理解、认同、知行合一的道,便可施出。
至于属性是否契合,从那炉火的情况来看,唯物之气似乎并不需要考虑这些。
而施道这件事本身,范伢的建议是能省则省,灵气来之不易,枉费于追跑打闹,属实过分了一些。
但对于檀缨来说,这其实不只是打闹。
相对于炉火,寄气于光这件事怎么都感觉更有潜力,是个非常值得深究的事情。
只是耗费却也着实不少,一直这么玩,恐怕绕不上咸京一圈,这杯中水就要耗尽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
如果得道者是超越时代的武器。
那资材就是他们的弹药了。
真打起来,还是得有几十副资材身上备着才踏实。
范伢如此诠释过后,便也道出了后续的安排。
如今,檀缨再怎么说,也不适合继续在墨馆待下去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抽几本书借走,回学宫再论后事。
至于吴孰子,这个劲头过去后,很快会被送回奉天。
墨家的奉天指路也只能暂且延迟,待奉天学宫做出决定后再说。
而檀缨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是唯物家要考虑的事情,范伢已经没工夫操这个心了。
……
这一天,咸京的口风几经流转。
一会儿说吴孰子疯了,一会儿说吴孰子成了。
一会儿说檀缨娶了个老婆,一会儿说檀缨认了个妈妈。
总之,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檀缨一谈,尽碎巨子之道。
想得更深一些的人,大约会意识到,整个数理的世界,恐怕都要重新建立了。
但无论如何,唯物家已是让人不得不正视的存在。
往虚了说,唯物家之名在秦地渐盛,先灭伪儒再碎墨家巨子,外有学宫庇护,内有秦宫的姻缘,这不蓬勃发展起来是不可能的。
往实了说,既有道碎,便有道兴。
在吴孰子那规律理性的废墟上。
新起的数理之道,必在唯物,也只能在唯物。
于是唯物学馆在哪里,如何报名唯物家的讲堂,如何买到唯物家的着作,成为了仅次于吴孰子碎道的话题。
至于墨家,只能说痛并正确着。
声誉如此折损,自是痛事。
但墨者向来求实,并不需要用虚伪的故事安慰自己,唯有真理能平复他们的内心。
因此墨家在情绪上再痛苦,在道义上,却也不得不接受,并感谢檀缨。
具体到范伢,他的情绪则更复杂一些。
在墨馆里收拾了一天,连饭都没顾上吃,直至申时他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大门。
也才有心思考虑起自己的立场。
巨子碎道,是为悲。
画时得道,是为喜。
墨家折名,是为悲。
数理跃进,是为喜。
墨馆失才,是为悲。
唯物扬名,是为……
范伢越想头越疼。
不知是老了还是怎地,韩荪异态的笑声最近总是愈发频繁地响彻在耳边:
“哈哈,或是司业进了唯物家的堂呢?”
就在他踏上墨馆门前学宫大车的时候,那笑声竟还来了两响。
“哈哈,哈哈。”
不对,这是真的。
范伢一扭头,才见韩荪坐在车内,正一脸异态地看着他:“司业,还顶得住么?”
“你再这样,就要骂你一句贼人了。”范伢脸一沉,坐到了韩荪对面,“刚刚有人告诉我,有很多法官出没在我墨馆附近?”
“我法家行事一向谨小慎微。”韩荪大方摊手,“若那巨子不善,我法当护唯物,这是我的决断。”
“然后呢?”范伢微眯着眼道,“借势灭墨?”
“我秦法墨唇齿相依,法主治国,墨主生产,灭墨有什么好处么?”
“主生产啊,好个主生产。”范伢苦笑道,“还不是因为对治国有主张的墨者,早已被尔等法家尽逐出秦地。”
“是这样,但这样的墨者,奉天还有许多。”
“……”范伢微微一瞠,惊道,“你要的不是法墨争锋,是学宫与奉天的争锋?秦与周的争锋?”
韩荪哈哈一笑,只掀开侧帘,望着那刚刚出馆的檀缨:“你看他,像不像那白起?”
“…………韩贼。”范伢只沉声道,“你莫不是位纵横家?”
“现在若还真的有纵横家,断然是不会如此暴露的。”韩荪又是一笑,微微俯身与范伢道:
“学王与韩非,早已料定了身后百年之计——
“道始于光武,亦溺于光武。
“光武陨,则王畿腐,奉天衰。
“不出百年,天下必乱,或儒或法,或秦或楚,必一统天下。
“这其中,墨家的主政派,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学王韩非早已定计将其驱出秦地。
“但在王畿,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已将墨圣的主张改得面目全非,并在不断地影响天子,欲勤王政。
“我不介意以这件事为契机,名正言顺地消灭这个隐患。
“至于你,司业,迟早要做出你的选择。”
话罢,韩荪下车去迎檀缨。
只留范伢僵坐车中。
这便是法家与儒家了。
其他家以术业为盘,使所学为棋。
可那法儒。
以天下为盘。
使万民为棋。
不要说什么范伢、檀缨。
便是那天子和秦王,不也只是一颗子么。
……
申时二刻,秦学宫问道大堂,桌已列好,菜已就位,只待晚宴开场。
严格来说,这不应该叫晚宴,而是释道清谈。
巨子碎道,确实是一件令学界震动的事情,但这余震最多一年,很快便会有新的巨子诞生。
但今天碎道的,并不仅仅是巨子,更是数理。
这样的余震,可是千秋万世的。
作为秦学宫,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崭新的数理之道,自然要第一时间先紧着自己人。
因此,韩荪虽然他就是想办个晚宴,就是想庆祝檀缨把巨子碎了,但还是以“释道”为名办的清谈,表面上是请檀缨讲数理,实际上则是做内宣。
宫中学博讲师,各届学士自然也早早就位,只待一沐那“新数理”的风姿。
至于嬴越、姒青篁和小茜,则因为“协论”与“书官”的特殊身份,坐席也非常靠前,排在了檀缨的左右。
嬴越落座后,也唯有一叹:“唉,父凭子贵啊……惭愧,惭愧。”
小茜笑道:“哪里的话,公子是本届学士的第三位得道者,配得起此席。”
“我又怎么想以这种方式得道呢。”嬴越恍然看着双手。
姒青篁喝着水道:“巨子身陨,其躯滋养万物,其道众墨继承,这是件好事才对。”
“天下墨者何其多,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嬴越问道,“姒学士也学墨,为何没有‘并承其杯’呢?”
“我只当个东西学罢了,却也未必深信,更没有以身作则。”姒青篁淡然摇头,“或许我便是那无道之人吧。”
“不会的,你既然已经得道,那道必然存在,只是你还未能尽述。”嬴越说着瞅向门口,“我倒也真的很想听听,檀缨究竟是如何推翻吴孰子的。”
姒青篁当即又是一个扭脸:“我看是那墨馆馆主推翻的,檀缨也就在后面吼了几句。”
小茜终于听到了能听懂的东西,赶紧比划道:“嚯!嘿!然后巨子就碎了?”
“差不多吧。”
“那巨子可真不禁吓。”
正说着,车马声传来。
众人齐齐起身,眼看着学宫的大车停在殿前。
檀缨一跃下车掀帘,请出了韩荪、范伢,以及一位恬静的,墨者装束的女子。
四人先后礼让一番后,韩荪、范伢在前,檀缨与女子在后,并行入殿。
堂中众人齐齐行礼。
行礼的同时,他们当然也在看。
当然,没人看韩荪或者范伢,甚至连檀缨都懒得看。
全部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位墨者女子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馆主了……
馆主不是一个了不得的职位么?
怎能如此年轻貌美…………
甚至比璃公主都要年轻。
紧随司业祭酒而行,也没有丝毫怯场。
甚至还在与檀缨谈笑风生。
妈的,那传闻是真的!
檀缨,你又做了什么?
有了璃公主还不够么?!
待行至台前,四人方才分开。
韩荪上主台,司业坐侧首席,檀缨与范画时,则被讲师引向他们的位置。
然后就走到了嬴越桌前。
秦宫这里的桌子,一张桌子刚好能做两人。
檀缨与范画时便是那两人,可嬴越已经占了一个地方。
嬴越在讲师眼神的暗示下,不得不也怀疑起自己,缓缓起身,挤到了小茜身侧:“是这个意思么?”
讲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请檀缨和范画时入席。
檀缨也忙与嬴越解释道:“画时刚来,人生地不熟,我照顾一下,你先跟她俩挤挤。”
嬴越还未及答应,便见范画时掐了檀缨一手。
“严肃场合,切忌私谈,给我守好唯物家风。”
“哦哦……”檀缨赶紧正襟危坐。
这一下子,不仅是嬴越,小茜也有了危机感,忙揪了揪嬴越悄声道:“怎么好像突然来了个师娘……把家给占了。”
嬴越更是堵心,只捂着心口道:“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就这么成了别人的?”
唯有姒青篁窃喜喝水:“哈哈,可算有人治他了!”
待众人坐定,韩荪便也举杯:
“今日之谈,当请檀子释新数理之道。
“但于此之前,有二事相论。
“其一,秦稷下学宫,聘唯物家檀缨、范画时为学博,以唯物家之名,开堂授业。”
“诸位以为如何?”
檀缨这里刚拿起杯子要喝一口。
当时就卡住了。
其余人更是受惊不小。
范伢更是瞪目而视。
韩荪啊韩荪,你就不能让人歇会儿?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
赢璃是反应最快,也是最为支持的。
学博好啊,这样就是同僚了,不是师徒了。
她当即举杯应道:“檀子先有天文立论,再是灭伪儒,证数理,此等大才,已不输任何一位学博,学宫理应下聘。”
范伢却一个皱眉抬手道:“聘檀缨自是理所应当,但范画时资历尚浅,将将得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我就要问了……”韩荪笑谈道,“范画时任墨馆馆主已久,精通数理物学,秦地大小机械多有她的妙思藏于其中,这样的人,才学该在周敬之之下还是之上?”
范伢目瞪之间,周敬之慌慌答道:“馆主才学境界,皆在我之上。”
“那既然周敬之为学博,范画时为何只能屈尊学士?”韩荪说着抬手与众人介绍道,“范画时八年前便是我秦宫大才,只因吴孰子的困束而远离求道,如今业障已除,得到即破二境,如此大才不为学博,我恐很难与学界交代。”
“……”范伢沉然片刻后,只问道,“祭酒是打算,现在就将唯物家推上台面了?”
“是如此。”韩荪继而说道,“第二件事,我代雏后传达,秦宫将出资,助唯物家开办学馆,开堂授业,着论成书,扬唯物之名。”
呼!
这位更是大牌。
这是要硬推唯物家了?
想来也对,现在不聘学博,不建总馆,将来若被他国或是王畿抢过去可怎么办?
这边,檀缨与范画时一个对视后,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好起身表态:
“祭酒,此名可立,此实却可以再缓些时日。
“对外,我与画时可为秦宫学博,唯物总馆亦必在咸京。
“只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从长计议为妙。”
“善。”韩荪点头笑道,“此二事,我且对外表之。至于你二人行事,愿做学士便是学士,愿为学博便是学博,我会在宫内拨一块地方供唯物家活动,雏后也会在外面准备你们的总馆,你们随时都可以搬进去开堂授业。”
“大善。”檀缨这才应了此事。
显然,在巨子碎道后,韩荪与雏后不得不重新评判了唯物家的价值,并辅以足够的优待,这才好得到这名,留住这实。
这些人不会做亏本买卖就对了。
但对檀缨和范画时而言,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做买卖。
可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做。
“哎,这不是正好。”庞牧揉着胡子道,“我离儒馆后,正好缺个开堂的地方,不如先暂居你唯物学馆开公堂授业,那我几柜子书刚好也有地方去了。”
“对对对,快搬,尽快搬。”韩荪一脸喜气地张罗起来,“学馆的运营,还劳烦庞学博多多照应了,没人比你更明白这些事。”
“呵呵,祭酒所言颇善,谈到学馆事宜,确也无人比我更知悉,其道不外乎……”
“下面有请檀子释道。”韩荪赶紧就是一个扭脸。
“……”
这生硬的转场后,全场人也都期待地望向檀缨,毕竟没人想听庞牧的车轱辘话。
檀缨却与范画时道:“我已破了那障,该你传那光了。”
“不是一起么?”范画时紧攥着双拳道,“唯物家不得虚言。”
“那我述论,你做算图。”
“嗯。”
二人就此并立而起,并行至台前。
一个拾起了炭笔,一个正过了衣襟。
又是那样的无声而又默契。
在这恬静的美景下,好好的释道,硬是搞得满堂皆酸。
这算什么?学侣?双修?
庞牧本牧,更是一脸看到了什么受不了东西的样子,狞目侧头。
完了,完了,这举止,这笑容。
年轻貌美的蔑儒女子又多了一个。
不然……我儒也改良一下,试着接受嬴越那样大逆不道的发型,接受女子更为前卫的打扮……
不……不可!如此违背圣意,与楚国那群伪儒何异!
哎呀好难啊,传儒好难啊……
虽然其它人的情绪在那里,但檀缨与范画时的心灵却是纯净的。
二人再度默默相视,也再度无需多言。
在吴孰的废墟上。
总要有人重建这一切。
这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
来吧诸位,和我们一起踏入新世界数学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