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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蝉护着人,深知自己拗不过这一大家子,谢云章也打算硬扛下此事。

可她就是没办法,像其他人那样,看着他挨打。

“你凭什么打他!”

两个婆子攥住她手臂时,她忽然冲着老国公大喊:“你管过他吗?你教过他吗?他中解元以前,你连他的名字都唤不出!”

“牙尖嘴利的小娼妇……”

闻蝉不管了,眼见镇国公转而向自己发怒,使尽浑身力气挣开身上几只手。

两个婆子“唉呦”一声,四仰八叉跌倒在地。

闻蝉不顾身侧男人阻拦,仰头又问:“镇国公,今日诸位公子姑娘都在,您身为他们的父亲,可都能一一唤出他们的名字?”

周遭有他八个儿子,五个女儿,年长的子嗣又成婚生下孙辈,乌泱泱混在一起,看得他眼花。

“可别——”

偏生这时四公子笑了一声,自以为低声,却叫所有人都听见了:

“父亲至今见我,都唤我老二呢,我可从不反驳父亲……”

“孽障!”

有些事能看在眼里,能心知肚明,却是经不住出口挑明的。

镇国公手中木杖抬起来,却又真唤不出这儿子的名字,一时怒上心头失了方寸,赤目望回跪在身前的闻蝉。

“识相的,现在就滚,别逼老子打女人!”

“国公爷做了却不许人说吗?”闻蝉却气势不减,“自古子不教父之过,您只管生不管教,这才叫您的儿子在女人身上折腰!”

“我看今日当打的不是三公子,而是您这玩忽职守的父亲!”

“你——”

“好了!”

老国公冲她挥去的木杖都高高举起来了,却忽然被身后老太太喝止。

聚起的猛力戛然停住,他竟维持着那手臂大张的动作,半晌都没落下。

“哐啷”一声,骇人的棍棒坠地。

紧接着是老国公壮硕的身躯,僵直着跌下去。

四面八方忽然传来杂乱的“父亲”“国公爷”,众人一窝蜂上前。

闻蝉忙拉起谢云章,石青也冲上前搀扶,趁乱把人带走。

最后还是老太太檀木手杖一拄地,喝住上前的众人。

“把国公爷送去我的苍山阁!”

国公府很久没那么热闹了。

苍山阁院中假山林立,一茬接一茬的人进去,又被老太太身边人劝回去,只说国公在歇息。

老国公并无大碍,只是上了年纪,挥棍太猛,闪到腰了。

下人给老太太端来交椅放到榻前,年过半百的老国公正趴在上头。

“那小孽障,专找这尖利的小娘们气老子……”

伤处动弹不得,牵一下便是剧痛,他却仍旧怒火难消,攥着拳头咒骂。

老太太紫檀木杖靠于身前,满头银丝跟着脑袋摇了摇。

“吾儿,入朝多年,还是这莽夫心性。”

镇国公出身草莽,幼年丧父,全靠母亲一手拉扯教养。

虽对家中妻儿姨娘甚为疏忽,却万不敢反驳母亲。

只说:“外头都说这三郎出息,连圣上都跟我夸他,我若不将他教训好了,将来这国公府岂非由他掀了天去?”

老太太却说:“三郎自幼懂事,是个孝顺的,倒是你今日之举,反倒寒了他的心,叫他更向着外人了。”

老国公不服:“老子打儿子,难道还会错不成?”

老太太道:“今日众目睽睽,一大家子人看着他挨打,也没一个敢拦;反倒是你最看不上的,变着法的护他保他。你若是三郎,你会怎么想?”

老国公经了母亲提点,也品出那么点意思。

忽然怒气又涌上来,想敲一下床头泄愤,却牵动伤处,强咽下一通嘶哈才道:“母亲难道要我跟个小子服软?”

“你不是该服软,而是该服老了!一大把年纪的人,连自己亲儿孙都认不全,净知道往外跑,舞刀弄枪骑马射鹰的,一天天不着家。”

“也不想想,平叛黎贼之后,你那官职怎么就不给你复原了?”

“圣上如今看重的是三郎,咱们国公府下一辈要倚仗的,也是三郎,你心里不是不清楚。”

老国公曾在动荡时鲁莽擅闯过乾清宫,被黎崇俭顺势罢免了官职,如今嘉德帝病愈,起复了不少人,却对老国公不管不问,往那原职上用了新人。

这是老国公的心病。

儿子成了功臣,他这老子却被一脚踹下来。

回了家又被这儿子忤逆,自然急着找回当爹的威风。

嘴上是不肯认的,他趴回去,又问:“那就由着他,把那泼妇迎进门?”

说回闻蝉,老太太今日也立在后头看得真真的。

“她倒是个有主意的,要软能软,要硬能硬,也知道心疼三郎。只是好女不二嫁,自古如此,她却扔下前头那个,转过来攀附三郎,可见不安分。”

“那母亲的意思是?”

“先别着急,咱们得把三郎的心,先拉回家里来。”

……

杨柳巷,闻宅。

闻蝉遣石青去请大夫,自己则帮他褪下血淋淋的中衣。

他生得比寻常男子白些,两道深紫的血痕横亘在脊背上,密密麻麻往外渗着血珠,简直触目惊心到极致。

光是替他将粘连的衣裳褪下,手腕都禁不住发抖。

偏偏两道新伤之下,还交错着数不清的陈年旧痕。

“吓到了?”

她一直没出声,谢云章便侧过面庞看她。

她眼底没有惧怕,是闪着泪光的疼惜。

“这里……”

柔软的指腹落在身后,避过他伤处,轻抚着问:“这里是为什么?”

谢云章看不见,旧痂早已愈合,但他能猜想,闻蝉是在问那些旧伤。

“悔婚,坏了安远侯府的颜面。”

闻蝉今日只看他挨了一棍,当年也并不在场,可早些年看过其他公子受罚。

老国公的棍棒不讲父子情,全看惹下的事端有多大,他的怒火有多盛。

这样错落密布的伤痕,十九岁手无实权的谢云章,是如何拼命反抗,才退掉和侯府的婚事。

前额抵上他颈下疤痕,他身上除了惯熏的沉香,还有血腥气,和强忍痛楚的冷汗。

闻蝉却不觉得难闻,牢牢抵着他,像要将这些疤痕都烙进自己心里。

压抑的啜泣声从身后传来。

谢云章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今日只挨两下,没那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