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宁二十六年,大历皇宫。
温煦的日光透过枝丫,分割成斑驳的样子,缓慢落到这座沉寂的深宫屋檐上,又映射到那座荒芜偏僻的宫殿内,在沾满灰烬的青石板上投下深深的痕迹。
一座低调奢华的软轿悄然而至,身着青衫素衣的赢衡下轿,缓缓抬眸,深沉的眸色落到这座偏僻荒芜的宫殿。一眼望去,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宫殿上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牌匾——霜栖殿。
自那次相遇,赢衡便对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上了心,翻阅了宫内名册,但并未找到他的信息。
他沉着眸色,虽然心中早已对他身份有所猜测,但实难相信那人竟是父皇的幼子——赢溯。
赢衡和赢溯的遭遇相仿,皆是自幼丧母,但两人的境遇却迥然不同。
赢衡乃中宫嫡子,虽他母后是绥宁帝的继后,但他母后生前便冠宠后宫,深得皇恩,而赢溯不过是一小小宫婢之子。
这也就注定了他俩从一出生,便一人明月高悬,另一人则跌落尘埃。
在这座吃人的深宫中,皇恩是每个人都想握在手中的保命符。
位高权重者,无需多费口舌,一群人便会想方设法地将你想要的东西奉上。而卑贱落魄者,连在这座深宫生存的权利都没有。
这条贱命从来都没有把握在他们自己手中,想要活命,他们只有卑躬屈膝,恳求贵人施舍。
赢衡缓缓叹气,将郁结在胸腔里的浊气吐出。他向来都知晓在这座深宫中,暗藏着无数的黑暗,直到深夜,那些匿于暗处发酵的罪恶,才会被月光笼罩,呈现出一点端倪。
深宫中从不缺乏见风使舵者,而赢溯自幼时便被弃养于霜栖殿,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自然会拿着赢溯出气。
他回想起初遇赢溯的场景,尚未满志学之年的他,身形瘦小,身上御寒的衣物也像是捡得别人剩下的布料,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
父皇性情也算是温和,对待膝下子嗣也算是一视同仁,几位兄长间虽互有嫌隙,但也并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这也是父皇不愿看到兄弟阋墙的场景。
赢衡常年居于东宫修养,虽知晓父皇膝下有一幼子,但也从未见过。
若不是数月前偶然相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人竟然会是他的幼弟。
他微微敛下眼眸中的复杂情绪,回想起他的模样,不由地轻叹了口气,踏步跨入这破旧的宫殿内。
……
霜栖正殿内,灰尘和蛛网蔓延在各个角落,而空旷的殿中,除了那张破旧的床榻外,殿内再无任何东西。
殿内并未燃烧烛火,仅靠着那微敞着破烂窗牖,橘红的落日透过雕着浮雕的窗棂,光影斑驳落在殿中,照亮了殿内的陈设。
“咳咳……”床榻上一道黑影紧紧缩着,唇齿间溢出虚弱的咳嗽声,似是正在被病魔折磨。
赢衡视线落在这荒芜破败的陈设上,深沉的眸色中悄然凝结着难言的怒火。身后伺候的宫侍瞧见他要朝着那床榻走去,急忙拦住他。
“殿下,屋内灰尘太多。若您有事找小殿下,不如让奴才去把他叫醒吧。”
宫侍的话音还未落,便被赢衡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逼得他不敢再上前。
赢衡缓缓回过头,压下胸腔内蹿升的怒火,缓步朝着赢溯的床榻走近。
连他身边的近侍都瞧不上身为皇嗣的赢溯,那可想而知,那群伺候他的奴才又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赢衡瞧着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赢溯,缓缓沿着床沿坐下,垂眸陷入梦魇的他。
他轻叹着伸出手,微凉的手背轻轻贴在赢溯的额头上,一股滚烫的温度袭上他的手背,烫得他急忙收回手。
“好烫!砚雨,拿着我的宫牌去找太医。”
“是。”砚雨微微俯身领命,急忙朝着太医院小跑而去。
赢衡垂着眸色,轻然落在赢溯那泛着不正常绯色的小脸上,从衣袖中掏出锦帕,轻轻擦拭着他额上冒出的汗。
睡梦中的赢溯似是察觉到了赢衡的温柔,紧蹙的眉宇悄然舒展开来,身子轻微挪动,依赖地靠在赢衡身侧。
赢衡垂眸看着他显着病态苍白的脸色,叹气,伸手将他那被汗浸湿的头发拨到一旁,深沉的眸色落到他稍显干裂的嘴唇,转眸看向放置在桌案上的茶壶,起身想要去拿。
似是赢溯察觉到身旁的温柔要走,伸出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袍,眉宇间又恢复了不安的神色,轻微蠕动嘴唇。
察觉到衣袖间传来的阻力,赢衡缓缓回头,就瞧见昏迷中的孩子极度不安。
他微微叹了口气,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按上赢溯紧蹙的眉宇,无奈地轻笑。
“我又不会走,抓那么紧作甚?”
睡梦中的赢溯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拽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松了力道,泛红的眼尾悄然落下晶莹的泪,悄然滑入他耳边的鬓发。
“母妃……”
赢溯轻声的呢喃轻飘飘落在空旷的殿内,赢衡眼眸略显复杂地看着他,伸出手指轻轻擦过他的眼角。
出神地望着被病魔折磨的赢溯,赢衡心中思绪纷乱,似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幼年时,赢衡身子孱弱,稍有不慎,便会病魔缠身。
他犹还记得,他幼时曾有一次身染重疾,太医院束手无策,浑浑噩噩间他也是如赢溯这般脆弱。恍然间,曾支撑着自己的力气轰然崩塌,只余下满身病痛和恐惧。
“殿下,太医来了。”
忽而,殿外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赢衡的思绪。
他缓缓抬起眸,就瞧见霜栖殿外候着几位太医,甚至为首之人还是为他主治的太医院院正——贺彦。
赢衡瞧见这番阵势,微微一怔,问道一旁的砚雨,“怎么回事?”
“奴才本是拿着殿下您的腰牌去找太医,恰巧被贺大人看见了,他忧心您身子状况,便带着几位太医过来了。”
闻言,赢衡微微扶额叹气,免了几位太医的礼,“先去看看六皇子吧。”
“是。”一位太医领命后,提着药箱便快步上前,为躺在床榻间的赢溯诊治。
而候在一旁的贺彦来到赢衡身前,微微朝着他拱手行礼,“殿下,还请让臣为您诊诊脉。”
赢衡想开口拒绝,但想着自己身体状况,只好无奈地伸出手,任由他为自己诊脉。
同为皇嗣,一人身染重疾,殿内却无人侍候,也没有太医为其诊治,而另一人哪怕只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整个太医院的重视。
这便是贵人命贵,权势滔天,而卑贱之人,只能腐化尸骨,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