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自从贾母身边散去,宝玉无事可做,又因贾母发话,不必再去学里,便欲回绛芸轩去寻袭人玩闹。
方走几步,探春自后头追上来,口中唤道:
“二哥哥。”
宝玉便停在原地,扭头去瞧,笑道:
“三妹妹唤我何事?不如一道去我那坐坐,昨儿太太送了我一包新的枫露茶,晓得你爱喝茶,正好一块儿尝尝。”
探春方才一阵疾走,略喘了口气,随着宝玉又往前走了一阵,待离了贾母院子,方才拉着宝玉,低声道:
“方才老祖宗有意送二哥哥去林姑父府上,二哥哥如何竟不肯去?二哥哥虽一向聪颖,只是也还需有严师教导,才能更有进益。
虽说还有族学,可我也听兰哥儿说过,这族学里已愈发不成个样子,哪里是治学的去处?若今儿二哥哥应下,往后有林姑父教养,日后二哥哥才自有一番大好前程!
这等缘法,二哥哥不去,岂不可惜?”
宝玉闻言哼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寡淡了些,带着些不满道:
“三妹妹难道没听他说?我原道林姑父不比旁人,能教养出林妹妹,定是个宽仁风趣的性子,岂料竟也是那般陈腐迂阔的老夫子,只会之乎者也,照本宣科,再加以责打。
若是这般,岂不抹杀了人之天性?似这般去教,也只会教出那等蠹虫世碌之辈,我实不愿从学,便是原先好好的人,若照着这般去教,只怕也教坏了。
而今想来,林妹妹果真是灵秀天成,又哪里是能后天教养出来的...”
说道最后,宝玉便又有些发怔,探春听着宝玉这话,面上一阵无语,苦劝道:
“二哥哥糊涂了不成?且不说林姑父严苛与否,便是果真如此,也是好事,林大哥不正是受林姑父教养?
以林大哥如今的能耐地位,谁又敢说他半个不好?二哥哥年岁渐长,也该学学才是啊。”
平心而论,宝玉纵有千般万般不是,待自家几个姐妹,却一向有几分真情实意,探春又是个恩怨分明的,故且不论其与王夫人之间有几分虚情假意,她这番盼着宝玉进益的话却也发自肺腑。
但宝玉实在也听不得这话,面上更加冷淡,冷哼一声,有些气恼道:
“不过是那起子世俗阿谀之辈不敢去说罢了!他如今高官厚禄,你们自觉得他千般万般都好,偏我只恼他愈发世故俗气,每日里在那官场名利中打滚,哪里还有半点刚进京时的风流潇洒?”
探春也恼道:
“二哥哥这般说,难不成竟是在骂我?我一心盼着二哥哥好,来日能有一番事业,二哥哥不领情也就罢了,又何故说这样的话?
若只骂我几句也就罢了,总归我是做妹妹的,自然不与二哥哥计较,可若叫林大哥身边的人听去了,岂不又要生出许多误会来?”
宝玉闻言,也是心里一虚,他如今虽看不惯林思衡这般“汲汲于富贵”的模样,可也晓得自己得罪不起,又不肯在探春跟前丢了脸面,嘴硬道:
“你若果真盼着我好,就再也别与我说这些话,我便阿弥陀佛了,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说什么事业功名,皆是虚妄,我只盼着能够快活一世。
你若觉得那是好事,也不必来劝我,何不去求老祖宗,你自己去学也就是了!”
说罢便拂袖而走,也再不提请探春过去的话了。
探春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也是怄了口气,跺脚道:
“这性子越发拗了,半点也听不进去好话,说什么叫我自己去,我若是个男儿,哪里还用得着他来说,早也跟着林大哥一块去了,岂不比整日憋在这府里来的强?”
侍书跟在探春身后,撇撇嘴道:
“宝二爷性子,姑娘不是不知道,姑娘又何必多费这口舌?”
探春瞪她一眼,不准她再说这话,侍书撇撇嘴,果然不再提宝玉,只又拍起探春的马屁道:
“姑娘今儿可真威风,那王嬷嬷在二姑娘那里一贯作威作福的,今儿倒栽在姑娘手里,也是她的报应。”
探春只道:
“我不过是个姑娘家,又有什么本事,能叫她栽在我手上,不过是借着林大哥的威风,老祖宗又有意借坡下驴,才有我插嘴说话的地方罢了。
今儿这事要不是牵扯到林大哥,老祖宗担心折了他的颜面与两家的交情,多不过斥责一通了事,老祖宗最讲究个体面,哪里就肯打发人出去。”
说着又低低的叹息一声道:
“不过才两三年的光景,谁又成想,昔日与林姐姐一道进京的少年公子,如今都已有这般威势了,东府自换了主人,眼见是节节攀高,可怎么西府,我瞧着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侍书不过一个丫鬟,哪里懂这许多,闻言笑道:
“我瞧着府上不是还好?东府里虽生发,咱们也没差到哪去,况且姑娘不是在林大爷跟前早有情面,林大爷威势越重,对姑娘不也是好事?”
探春只苦笑一声,默然不语,转过头去,正望见迎春惜春还在等她,惜春见她脸上挂着无奈之色,以为探春是在为宝玉懊恼,撇了撇嘴,也道:
“咱们只管好自己的事就是了,你何苦去操他的心,左右他也不领你的情面,还要白白挨他一通排揎,岂不是自讨苦吃。”
迎春也轻轻点头,宝玉的怪脾气,她们几个姐妹自是再了解不过的,探春也只是笑笑,低声道:
“左右我也算尽了力,终究在他自己不肯听,也只得罢了,往后少说些就是。”
三春各回院里,探春呆坐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又见翠墨忽然在外头招呼道:
“绿衣姐姐,你怎么来了?”
探春回过神来,不敢怠慢,也忙到外间去迎,果然见绿衣正一边笑着与侍书翠墨说话,一边迈步进来,见了探春,便先行了一礼。
探春也稍有些诧异,忙吩咐翠墨看茶,招待绿衣坐下,笑问道:
“林大哥这才刚回去,怎么又打发你来?”
绿衣欠了欠身,也笑道:
“公子方才回去,想起一桩事来甚为要紧,紧赶慢赶的打发我来见三姑娘。”
探春吃了一惊,忙问道:
“我这里有什么要紧事?莫非之前的稿子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