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当人,我想当龙国人……”
十五岁的少年抬起被蝌蚪啄破的皮囊,流出血一样的眼泪。
它身后的怨灵,全都血泪汪汪。
我们也想当人,我们也想回家。
沉默的,只有厉鬼心声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的车厢空间中。
伴着两侧断崖下簌簌流动的黑水声。
吐息声起。
刘柱最后擦了下眼泪道:
“我可以把自己上交国家,我可以给国家打工,我可以给国家做实验,我可以给国家去偷东西……我只要一千两千或者四千块钱,一个月。”
“老师,我想活。”
刘柱抬眼:“活着总有希望。”
陆煜安安静静。
听他诉说。
听着一个在龙国长大的小孩,死后,最质朴的愿望。
为什么龙国后期要大费周章,出台《武者基本法》,维护社会环境维护社会氛围?
为了能够听到跟刘柱一样的话。
为了留住我们同为人类的信念与精神。
未来。
当厉鬼复苏。
国外死于鬼潮中的亡魂,从地狱中睁开血泪,想要拖拽生人,想要把曾经的爱人,学生,孩子,城镇,国家,拖入跟它们一样的地狱时。
属于龙国的英灵,以阴魂武者的身份,以烈士与同胞的身份重回故乡。
之后那些年代,有一个想法,尽管没有人说出口,但在龙国人族潜意识海洋里贯通。
那个意志是:
我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你可以杀死我一次,杀死我的鬼魂一次,杀死我的鬼魂千千万万次。
但我绝不会忘记我是人类生下来的孩子,不会忘记人类的教导,不会忘记祖国的红星,不会忘记身后有一群叫我同志的人。
生是战士,死是战魂。
这是我们龙国人的信念,也是我们龙国人的信仰。
因此,持有这般信念的陆煜。
看过死后奔赴前线千千万万英魂的陆煜。
并不会否认,一个鬼,一只皮囊吓人至极,布满莲蓬孔洞的鬼,想要当人的想法。
陆煜认真听完,认真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回答:
“你可以活。”
“你们都可以活。”
“你们是什么不重要,问题是你们想做什么。”
众鬼擦着眼泪。
神情迷茫,神情思考。
陆煜问:
“你们想当人。”
“还是想变成跟它们一样的东西。”
抬手,指去。
刘柱和其他雪白的侧脸一起看过去,瞳孔中倒映出了一群穿着黑褂,嘴里含着铜钱的死人。
那是古代的魂。
它们浑身气质冷冽,眼神锐利冰冷。
“《狂人日记》,你们应该都学过。”刘柱听到了陆煜的声音:
“他们在封建礼教底下,已经被当做不是人的东西吃了一次。”
那些古代的魂,曾经被剥皮抽筋,吸骨吮血的吃。
被世道当成各色各样的小物件。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因此。
它们从百姓,变成了阴兵,变成了鬼灵,对后世人类没有丝毫同理心。
陆煜重复了第二次:
“你们想当人。”
“还是想变成跟它们一样的东西。”
一片沉寂。
刘柱忽然拉了拉陆煜的衣袖。
陆煜低下头,见他挂着泪花,冲他摇了摇头。
他不要成为那样的东西。
他想当人。
一只只怨灵走了上来。
依偎在那道坐在月光旁边的身影身侧。
他们的回答一样,如此。
陆煜此时成为了稳定他们人性的道标与锚。
虽然还是一身白衣血衣,还是残缺身躯,但仿佛只要陆煜认可,他们就成为了人,感受到了被人类认作同类的温柔。
傻爸爸也上来了。
插在地上的骨头刀咻咻发光,那月光稳定安详,像是床前明月,像是把酒问青天,像是九州一色的盛唐。
笼罩在这样的月光下,一群长相惨厉、慢慢恢复记忆的鬼,呜咽出声,在想故乡。
刘柱张嘴,忽然又有些难过。
十五岁的小水鬼顶着破洞的皮囊,吸着鼻子说:“妹妹。”
他想妹妹。
妹妹听他的话,一直往前跑,最后跑到了青铜的车厢。
对面的魂跟他们一样,又不一样。
它们不会对着月光,念着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
它们不会想古诗,想家乡,想盛唐…
妹妹会被吃掉。
就像蛙人吃掉他们一样。
“刘秀在你面前。”陆煜道。
刘柱猛地抬头。
剧烈的呼吸后。
少年水鬼的眼珠子在四面八方的寻。
最后,落在了一角嫁衣。
猩红的嫁衣。
刘柱的呼吸渐渐升高。
后方的鬼影里面。
有一个生前就痴痴傻傻的男人,亦是抬起了没有眼白的黑珠子。
刘柱和刘柱他爹,像嗅闻到了什么的大狗小狗,都痴痴呆呆的看着那角红嫁衣。
看着那张跟妹妹、跟女儿一样的红色嘴唇,看着嘴唇下面一枚小痣。
他们的眼眸全然被久别重逢的神采点亮。
“是妹妹。”
“好像妹妹……”
黑发柔软下垂,无风自动,对岸被盯着的那个喜袍鬼咬紧嘴唇,不言不语。
被一群怨灵包围的陆煜,表情平静的指了指:
“躺在车头的啖兽鬼王和其他东西,醒不来,都需要一个寄身。”
所谓寄身,就是指的能够被鬼神托梦的人。
第六境的鬼王,即便距离第九神境有点远,也能称呼一声“小王”。
仔细一看,那耳缀明珠、穿一身喜袍的古代新娘子,确实,不是鬼的身躯。
龙国少女的身体四周散发着比黑光更深邃的东西,像是谁扯了一卷夜色覆盖在她身上。
冰凉的,沉暗的鬼王之炁,遮盖住了她浑身属于活人的纹理。
这不奇怪,一般被大鬼小王选中的人,都属于半鬼之体。
这是成为寄身的根本。
用现代武者的话翻译过来说,就是刘秀是异血者,在她之前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主动适应了天地之间的异变,体内觉醒了武道真血。
刘柱曾经带给刘秀一小袋食堂鸡肉。
那是混有蝌蚪卵的鸡米花。
刘秀吃完了。
她曾经在日记里写,自己害怕变成跟哥哥一样跳入河水的一张皮囊。
但她却没有渴水,没有抓挠全身痒痒的蝌蚪包。
她只是发烧。
发烧之后醒来,神清气爽。
感觉自己看得更清楚听得更遥远了。
“那时候,刘秀就觉醒了异血体质。”
陆煜说。
对面那个鬼新娘浑身颤抖的幅度微微大了。
陆煜知道对方在偷听他们讲话。
刘柱和父亲刘东东的出现,让刘秀的情绪有了变化,不再像之前一样安安静静,死气沉沉。
那席散发着连小苍山山神,也要为之恐惧惊悚气息的鬼嫁衣女孩。
听着对面那个抬手就能杀掉无数黑衣,乃至身袍鬼的陆煜,在对着她死去的哥哥,死去的爸爸,谈着她的过去,谈着她的如今。
……
陆煜声音停下的那一刻。
四周的龙国幽灵都把吃瓜的目光投向了前面激动颤抖的两道身影。
刘柱慢慢呼了口气,又慢慢吸进一口气。
看向对岸。
充满孟婆汤气息的湿冷空气,让刘柱觉得脑袋里的思路清晰的要命。
刘柱看着妹妹刘秀身上包裹的嫁衣,一点点服饰的细节,四周黑衣鬼的态度。
梳理了一下思路,他泪眼汪汪着,回头看陆煜。
“所以,老师,妹儿是新娘子,妹儿嫁给鬼王了。”
“嗯……嗯?”
陆煜鼻音扬起,罕见的愣了一下。
陆煜端详那个不再颤抖、又恢复死气沉沉的红嫁衣片刻。
罕见陷入了沉思。
是吗?
穿着红嫁衣,等于嫁给啖兽鬼王,吗?
不对。
啖兽鬼王应该是没有这样的想法。
也没有听说啖兽鬼王除了吃畜生以外,有什么别的爱好。
他后来去罗酆山,去大乾,跟啖兽鬼王还打过交道。
这玩意儿就是个纯饭桶。
但它的寄身,确实一直都是红嫁衣——以喜袍鬼、嫁衣鬼、鬼新娘的方式登场。
陆煜略微迟疑。
被问住了。
不过。
啖兽鬼王没有性别。
应该说到了那个境界的存在,普遍没有世俗的那种欲望。
面对刘柱泪汪汪的眼睛。
陆煜咳嗽一声:“或许吧。”
或许…是曾经有穿着红衣服的女人,在结婚当天,给了饥肠辘辘、差点死在人间的啖兽鬼王一碗畜生,让它从此对穿着红嫁衣的女人念念不忘吧。
刘柱看了看前方,看了看后方,再次拉了拉陆煜的衣角,眼神包含希望,轻声开口:
“那妹妹可以离婚,跟我们回家,当人吗?”
呼…
叱…
前方的青铜列车忽然传来沉寂冷漠的鼾声。
“你在这里说话,会被听见。”陆煜平静的黑沉沉的眼,掠过车头一瞬间动荡的气流。
刘柱紧张的张嘴,吐出“啊”。
不过陆煜此时蹙眉的对象不是他。
“现在离婚恐怕不行。”
陆煜在其他四个黑头盔见鬼似的眼神中,竟然在托着边缘清晰的下颌,认真思考。
“这样吧。”
“我去跟它谈谈。”
陆煜看向前方逸散越来越多的孟婆汤。
在武者们化身世界名画呐喊,众鬼们爆灯般亮起的眼光里,这名衣着漆黑的少年总教官眉头抚平,唇线吐出白气,像是在说今天是一个好天气一般,他要去跟一只鬼王谈心。
……
鬼是什么。
鬼是神,是死者心中之神,是死者最后一口气,是死者集结了几十年的情绪情感记忆,几十年放不下,想不开,舍不得。
普通人加入折磨至死,加入足够分量的孟婆汤,就可能异变为鬼。
那试问。
一个从上一个轮回深处爬出来的家伙,加入折磨至死,加入足够分量的孟婆汤,死后会变成什么?
陆煜交给刘柱一些东西,随后在众人众鬼惊呼声中,踩着十几条布满骨灰的钩索,大步向前。
在周围黑衣鬼灵,你不要过来啊的惊惧目光中。
他朝着那席僵硬着身体,蹬脚快速后退的红嫁衣点了点头,随后从车厢旁边翻身跃上,爬了上去。
陆煜的身影干净漂亮,落入青铜车厢最上方。
陆煜安静向前。
他平静吐息。
心中,一尊武神握住一柄斩马刀,簌簌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