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有秦关和老何。
当然，明面上一直如此——从被带进这间审讯室，就只有一张桌子，以及桌子两旁对峙的二人。
但，其实远不止俩人——秦关最是清楚的，那扇窗户的另一边，全程观察这场审讯的，还不知道究竟有几个。
所以，秦关一开始坐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不论何志胜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要淡然以对，应付过去，将精力和精神留到明天。
然而，此刻，他已经方寸大乱。
关门的声音很响，像一颗深埋在土里的炸弹，一声轰炸后，他脚下的水泥地面在裂开，方正的屋子开始摇晃，头顶的灯光在无端地扭曲。
他的眼珠子直直地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轮椅，理智正如同沙土上垒砌的城堡，轰然崩溃，塌陷。
是那个轮椅？
时隔几个月，出事那天轮椅四分五裂的样子，和眼前这个残破的被焊接后难看的样子，似乎不太相同。
但又似乎确实是同一辆——一模一样的品牌，颜色，样式……
可是，怎么可能呢？
“你认定我绝对找不到，是不是？”
老何冷笑，“确实，轮椅这个证据，你处理得非常妙，出事后，打着为了徐如意不伤心的旗号，把这玩意拆了，分开卖掉，东家一块西家一块，你拆不掉的，就丢给了嘉园小区收破烂的老头，因为你了解那老头，什么东西到了他那，他都能有办法拆成渣渣，拆成一个个细碎的零件，然后把那些零件一个个卖掉，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嘛！”
“你盘算得可真是高啊，你不用想办法去毁灭证据，有的是人帮你干，不出一个星期，就水入大海，一个轮椅几乎尸骨无存，大罗神仙都找不到了！”
“这可真是个妙计啊秦关！完美，又自然！”老何冷着脸，“可惜啊，还是被我找到了！”
不可能。
秦关还是不能接受，他想要表现得自然而轻松，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想要把话说得流利而放松，但是，舌头像是打了结，一个字也说不出。
冷。
他戴着手铐的双手举到胸前，想抱住双臂，因为身旁一阵阵冷风从四面八方朝他涌过来。
冷风穿透了他薄薄的囚衣，如针一般钻进他的皮肤，直达心肺。
浑身一个接一个颤栗。
他摇头，机械地摇头，在这一片眩晕和摇晃中摇头——不可能的，不对的，不会的，这是假的，不真实的……
“不相信啊？呵呵，你千算万算，就是算不到人心！”老何冷笑，“你没有料到，那老头贪心，虽然你一再叮嘱他务必快点把那块轮椅弄走，别给你老婆看到伤心，虽然他嘴巴上也跟你承诺保证不到一个小时这玩意就成了一堆废铁，但是，事实是，他拿回去后，就变卦了！”
老何双手撑在桌上，整个人如山一般压向秦关。
“他听人说，这轮椅新的买来要大几千块上万块，心动了，于是，就打了另外的主意。”
又一阵冷颤。
秦关舔舔焦干的嘴唇，想说点什么，但密密麻麻的冷针直插心底，皮肤上不受控制地迅速沁出一层汗珠。
他在出冷汗，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摇摆。
老何盯着那些密集的汗珠，嘴里一刻不停，“于是，他把这东西带回家，藏在家里，留了几个月，然后，送到他亲戚的修车铺了，不仅如此，他还开始搜寻被你扔掉的其他零件，因为他有着非常不错的生意头脑，焊接，修理，哪怕当个二手轮椅，怎么的也能卖个千把块钱吧……”
不，不可能，不可能。
秦关兀自摇头，身体一直往后倒，屋子的晃动幅度已经更大。
不可能的，他丢给老头的第二天，还假装路过跟对方聊了会儿天，当时，老头还踢踢脚下细碎的零件说，“喏，这就是那个轮椅，我一会的功夫就把它拆干净了。”
“他骗你说拆光了！”
老何笑，“秦大律师，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上当，这应该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留下了轮椅的大部分，还有小部分，是我找到的！你大概忘了这是什么年代了！这是移动支付的时代，买个屁都是移动支付，只要是移动支付，我就能找到人！找到人，我就能找回一个一个的零件！哪怕他已经安在车上房顶上，我都能一个一个把它拆下来！”
老何狠狠地一拍桌子。
气势十足，斩钉截铁。
这个人做得出的——秦关急促地呼吸，看着老何的脸在面前旋转，变形——当初打听这个姓何的，同行就告诉他，这家伙不太聪明，职位不高，固执，一根筋，听说每次破案都跟牛似的，笨法子，不管路子对不对，一挖到底。
他竟挖出了轮椅。
一个一个零件地翻找，去追溯，然后拼凑了出来——如果，如果秦关此刻能够镇定冷静，他会去思考其中的破绽的，但，他已经没有了理智。
“这轮椅在那起车祸中被车当场撞坏，但是，不该坏的地方，它没坏！就是这儿！”
老何转身，一把握住轮椅的扶手。
“这里是它的刹车装置，这里被你动了手脚！就是你在公园里做的，就是你岳父离开你的前一分钟，你亲手弄坏了这个装置！”
“所以，你岳父的轮椅才会出车祸！”
“你，秦关！”老何瞪着眼睛，指着秦关的鼻子，“你就是杀害你岳父的凶手！”
“不是！不是！我没，我没有！”秦关疯狂地摇头。
“是你干的！这是物证，我还有人证！有人在公园亲眼看到你们大吵，亲眼看到你对轮椅动了手脚！”老何的攻势越发凌厉。
“不！不可能！”秦关麻木摇头，脑子跟着老何的话迅速回想当日——他动手之前查看了四周的，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没有！
“我说我有人证，就有人证，而且还不止一个！”老何突然压低了声音。
“我明白了！”职业的敏感让秦关迅速恍然大悟，“你……你是偷偷找了人，来做伪证！”
啪的一声，与此同时，老何突然就摁下了桌底的开关——秦关知道，那是麦克风的开关，关上之后，这个屋子里所说的话，外面都听不到了。
他惶恐地望着老何。
这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来到这间房子的缘由，老何扯起他的疯子娘酒鬼爹，还有岳父岳母——这个人在戚敏案里搞不过他，所以来阴招了！
“我知道了，你找人来假冒证人，你做伪证！这个轮椅，一定也是假的！你，你身为警察，你这是知法犯法！”
“对，我就是会找人来做伪证的，秦关，”老何笑，“这招是跟你学的，人证嘛，找个人来，好好教一教，不就完事了？只要物证细节都对得上，你就跑不掉了……”
“物证，物证也是假的！”秦关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最难以置信的讯息，巨大的惶恐和早已崩塌的理智让他如同溺水般，拼命呼救，“假的！这个物证是假的！我要告发你！”
“这个物证是真的！”老何吼，“我亲自找回来的！”
“假的！我就没有见过它！”
“真的！一样的品牌，一样的颜色款式！”
“假的！是你伪造的！你这样说，就证明是假的！”
“真的！你看这扶手处的刹车装置，是你弄的！你破坏的！”
“假的！真的那个不是这样的！”秦关双手疯狂挥舞，野兽般急切地咆哮，“真的那个扶手装置是被我拧断了！我弄坏刹车装置后就把那个开关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