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颂的话断了半截,怔怔地住了口。
“什么?”
“我需要你。”他道。
戟颂的脸上浮现了几分疑惑。
他是谁?
他可是,长河族的大祭司。
他本应是超脱世俗,被奉为神灵般的存在,周身环绕着神性的光辉,一举一动皆应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可如今这般,怎会沾染半分凡人的情思,竟像是被世俗的七情六欲所左右?
戟颂听闻月所言,原本沉静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诧异。
但仅仅刹那间,她便迅速收敛情绪,神色再度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那丝意外从未出现过。
“大祭司,莫要拿我打趣了。”她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丝毫波澜,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说罢,戟颂伸手扶住桌沿,起身向外面走去。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只能凭借着记忆和直觉,摸索着朝房门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谨慎。
月见状急忙起身,快步跟在戟颂身后。
他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戟颂的背影,眼中满是担忧,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便会摔倒。
“别跟着我。”
戟颂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听到他的话后,心底会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觉。那感觉如同春日里的柳絮,轻柔却又扰人,让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房间,远离他的视线。
察觉到他依旧在她身后跟着,戟颂只得大喊。
“乌鄫!”
乌鄫去何处了?
怎么总是身后这家伙在她脸前晃来晃去,却不见乌鄫的影子。
戟颂试着等了一下,但乌鄫始终没有出现。
这一反常的状况,不禁让戟颂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毕竟这绝非偶尔外出能够解释得通的。
“乌鄫!”
戟颂意识到乌鄫或许正深陷危险之中,心急如焚,下意识地睁开那双失去光明、浑黑如墨的眼睛,一边大声呼喊,一边脚步踉跄地朝着前方急切奔去,全然不顾自己眼前一片黑暗,随时可能摔倒。
月看着她慌乱的模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此时的戟颂,仅差一步之遥,便要重重地撞到院中的槐树上。
那粗壮的树干,在昏暗的光线中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你要去何处?” 月的声音低沉而沉稳,试图让戟颂冷静下来。
“你看见乌鄫了吗?”此刻,戟颂满心满眼都是对乌鄫安危的担忧,已然顾不上其他任何事情。她伸出手,紧紧抓住月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快去找找她,求你了!”
月凝视着戟颂,随后缓缓将视线投向了某个方向。
其实,此时乌鄫已然到了附近。
可当她远远瞧见祭司在戟颂身后时,心中一紧,犹豫片刻后,便悄然隐匿了身形,没有再靠近。
看来不出面是不行了。
乌鄫跑过去,将戟颂接了过来。
-
白日里的大风将天上的云全部吹散,晚上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月站在一棵树下,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大祭司……”勒金出声唤道,“主祭圣母让勒金来请您回去。”
“话,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月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像是裹挟着冰碴,不带丝毫温度。
在身为大祭司的月护佑之下,长河地多年相安无事,没有受阴邪之物的侵扰,如今月离开,换做岚来当这个大祭司,能不能镇压得住不说,整个长河地的人们都陷入了恐慌。
“为什么?”勒金语气中多了几分紧迫。
他看到了大祭司这几日在戟颂身边所做的事情,完全是一个下等人在做的事情,而且还是为一个污秽的不死族人忙前忙后……曾经睥睨众生的大祭司怎么能去做这种事情,抛下整个长河地,只是为了来这里照顾一个不死族人。
勒金不解地看着祭司,正色道:“难道您来这里,也是天命所言吗?”
“我已经看不到天命了。”
勒金表情一怔,他没料到会这样:“是使用禁术的惩罚么?”
“对我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惩罚。”月淡然说道。
一片已经干枯的落叶徐徐飘落下来,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落入了月的手中。
听不到天命的他纵然可能受到命运的愚弄,但听不到天命,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不用顾忌那么多,直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月看着勒金,一双清眸明澈如水,正如今晚的夜色一般湛澈淋漓而又透着凉意,而后徐徐说道。
“回去吧。”
勒金看了一眼祭司沉静的面容,略一迟疑之后,转身离去。
-
月轻手轻脚地回到房中。
屋内光线昏暗,唯有床边的烛火摇曳着微弱的光。
他的目光寻到床榻上的戟颂,只见她已然睡熟,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与醒时的强势凶悍判若两人,此刻的她,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习惯性地将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睡梦中也藏着一丝不安。
月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缓缓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坐下,生怕惊扰到她。
他的目光落在戟颂的脸上,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怜惜,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心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轻轻抚摸她的发丝,安抚她紧皱的眉头。
“白曳……”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夹杂在啜泣声中,悠悠传出。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猛地顿住。
月闻之,心头猛地一震,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与黯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缓缓收回了手,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似是在压抑着内心的冲动。
心情变得愈发复杂,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织。
恰在此时,房门 “吱呀” 一声被轻轻推开。
乌鄫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同样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屋内的人。
一抬头,便与坐在床边的月四目相对。
两人的眼神交汇。
“您……”
月将食指放到唇边,起身走到乌鄫面前,“我有话问你。”
-
两人来到院中。
“白曳,究竟是谁?”
月之前还在当大祭司的时候,也曾尝试去看这个人的命格,但一无所获。
“那是戟颂爱过的一个男人,现在已经去世了……”乌鄫道,“不过你也不必介意,他们二人清白得很,似乎是旧识。那男子因戟颂而死,成了戟颂心中永远的结。因此她才脱下了女子的装扮,以那男子的身份生活,就是为了装作那时死的人是戟颂,而那男子还活着的假象。”
“以他的身份……活着?”
周遭静谧无声,唯有微风轻轻拂动着衣角。
他凝望着远处戟颂休息的居所,眉头轻皱,脑海中不断思索着。
他实在难以想象,戟颂与那个名字的主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刻骨铭心的羁绊。那得是多深厚、多特殊的感情,才能让她在分别之后,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名字换成了他的。
念及此处,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揪住,胸腔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情绪里,有疑惑,有羡慕,更多的,是对这份深情的动容,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涩。
月神色沉静,那湛澈如渊的眼底,竟悄然翻涌起一圈细微涟漪,恰似平静湖面被一颗不经意坠落的石子惊扰,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不过她心里很清楚,死了就是死了,无论她做什么,是否以他的身份活着,都无法弥补他为她死去的事实。”乌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过,近几年已经少见戟颂提起这个人了,大约是已经忘却了。”
月听闻,喉结微微滚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那难以名状的情绪哽在喉咙,久久无法出声。
乌鄫凝视着面前这张面庞。
月色恰似寒霜,肆意铺洒,为面前的人勾勒出一道森冷的银边。面庞的轮廓锋利如刀削,高挺的鼻梁投下的阴影愈发深邃,藏着无尽疏离。肌肤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千年寒玉,散发着冷冽的光泽,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从前就觉得,这张脸,有些似曾相识。
“不过,我从之前就觉得……您和他有点像。”乌鄫缓缓说道,“只是时隔多年……我也记不清了……你就当句玩笑话,听听算了。”
“戟颂身为不死族人,拥有不老不死的性命,不过,我听一些神守说,您似乎与前几代大祭司都不一样,活了很久……”
月倏地抬眼,看向乌鄫。
乌鄫对月缓缓说道。
“您若是对戟颂有感情的话,希望你能陪她久一点。”
-
戟颂整日待在房中。
过着吃完便睡,睡完再吃的生活。
“要不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声音温和,带着几分关切。
戟颂紧闭双眼,像是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
良久,她轻轻吐出两个字:“不了。”
此刻的她,眼前漆黑一片,对她而言,外面的世界无论何处,都不过是同样的黑暗,去与不去,似乎并无分别。
月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脸。
那双手白皙修长,以往总是在咒术法式间游走,如今却不自觉地落在了戟颂的脸上。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有朝一日,这双手会用来安抚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一旦恼怒,便会毫不犹豫抽出刀子将他剁了的女人。
戟颂瞬间反应过来,双手猛地抓住月的手腕,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愤懑:“你做什么!?”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脸颊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微微泛红。
月却并未松手,两手依旧捏着戟颂的脸,缓缓凑近,几乎与她鼻尖相抵,低声说道:“陪我出去走走,就当是散散心,好不好?” 那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执拗,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戟颂只觉浑身一僵,原本就紧皱的眉毛狠狠抽搐了几下,心中暗自腹诽。
这人,是在向她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