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孤身一人来京城,倒在了我师兄的医馆门前的时候,还不叫‘江述云’。”
不杏林的暗室,季迟年点起一盏灯,将他从先人那里听说的那点往事,向昀笙一一道来。
十二三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浑身都是伤,一只腿还被人打折了。
江师兄是个良善人,就把人救进门,治好了她的外伤。
“你是哪里人?来京城做什么?家住在何处?”
少女却连连摇头,说自己叫作“阿云”,是西原那边的人,家里生了灾,便北上来中川找生路。谁知道那介绍活计的人是拐子,想把她卖进那些个去处。她连连逃了几次,才逃出来。
如今在京中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家里也早已没有了愿意收留她的亲人。
“你先住下来,把伤养好了,再去找找出路吧。”
“多谢大夫,您这儿有什么杂活,我都能干的!”
没想到,在医馆的那几天,师兄却发现这个丫头的记性还算不错,对药材辨识的敏感度,比他带了几年的徒弟还要高。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们那儿野山上长了许多草药,阿伯阿婶会让我去采药换钱。”
“原来如此,若你现在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就暂且留在我这里,做个小药童吧。”
少女高兴地直磕头,感激不尽。
季迟年的这位江师兄,也算得上是他爹的得意门生,只是性子淡泊,不愿意进太医署蝇营狗苟,只在京城里当坐馆大夫。
他有本事,也有口碑,药馆的生意很好,在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的,正好缺人使唤。
阿云在江大夫的济仁堂住了两年,也有了自己的大名,江述云。
江大夫夫妇见她勤快又聪明,几乎把她当自家亲妹子待。
两年后的新年,江大夫去拜见师父,带上了江述云。
没想到,这有些直得发傻,又性子执拗的丫头,却和季家的师弟吵了起来。
江述云咬紧了牙关,硬说师弟研磨药汁的手法有问题,会让它丧失一部分药性,这下把人惹恼了。
“哪来的野丫头,你学过几天医,就敢来这里撒野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小师弟涨红了脸,“我师父可是太医署的太医令!”
“住手!”
季勉空注意到争吵声赶过来,得知了前因后果后,十分惊异。
“之前确实有种说法,这种初生的赛康草,和这几种药混合在一起的时候,是必须最后加,且得制成汁水滴进去,不可一起捣碎……但后来前辈们发现,之后若是需要继续煎熬的话,不经过这一步,失去的药性也无太大区别。所以记录这种药丸的配制过程时,没有提到这一点……你小小年纪,是从哪里知道的?”
江述云老老实实道,自己是根据几种药的药理推出来的。
医学相关要点十分庞杂,所以不是每一种药的制法,都会面面俱到地说清楚。季氏的大部分弟子,也都是按部就班地学习。
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还有这个意识?
季勉空心中称奇,又从弟子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便问了江述云几个问题。
等她回答完了之后,季迟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你可愿意成为季氏的门徒?”
这丫头是个有天资的,只可惜起步有些迟了,可若是放着不管,浪费了她的悟性,又实在让人可惜。
江述云望着江大夫鼓励的目光,磕了头。
……
“就这样,她就在我爹门下,真正学起了医术。”季迟年道。
昀笙皱起眉头:“若果真如此,我在京城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我娘的事情?”
即便季氏一门,因为当年端华太子的事情成了禁忌,可是也不会连“江述云”的名号听都没听说过半分。
“因为她没有参加太医署的医考。”季迟年冷冷道,“明明爹说凭她的本事,完全可以成为医官,她却说只想留在师兄的医馆里帮忙,或者四处游行。”
只是,季勉空见过多少人,历过多少事,一眼便看出来江述云表情不对,别有隐情。
身处政斗的风暴中心,季勉空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开始怀疑起这个女娘的身份。
毕竟她来得蹊跷,留得也蹊跷。
直到他认识的户官受他所托,去查了江述云的来历。
“季太医,在下按照您说的,派人去了西原彝州的那个小村子,可是根本没有那么一户人家啊……”
江述云果然有问题!
想到这些年来,大梁边境许多送进来的探子,季勉空心中万分凛冽,当即让江述云单独见自己,逼迫她说出真相。
无可奈何之下,面对恩师满眼的猜忌,江述云只好流着泪说出实情。
“我确实是西原彝州的人,也确实出生在那山村里。只是我从小就被遗弃在了吼江旁,被蛮族人捡了回去,将我养大。”她哽咽道,“只是我实在适应不了蛮族的生活,不为他们所容,便只好逃了出去。”
从此辗转流离世间,如同浮萍断梗,路柳墙花。
之后她所说的经历,也都是真得。幸而遇上了江大夫夫妇,她才有了容身之处,还能真正习得医术,犹如新生。
可是太医署的医考,对赴考之人的身家查检甚是严格,层层重重,不查得干净清楚不放松。
江述云害怕一旦参加了,被人发现自己出身蛮族,就又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我大梁开国至今,已经三百余年,可蛮族等外化之民,却始终没有归顺,甚至几次三番引起祸事。”季勉空长叹一声,“景恒帝期间,甚至还里通外敌。”
直到启宣帝年间,中原和西南蛮族的关系也没有软化,彼此之间多为仇视。
“你走吧。”他最终淡淡道,“我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情。但是从此之后,你也不再是季氏门徒。你若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医术是从哪里所来。”
“还有,离开京城。若是以后我在这里再看到你,绝不会容情,到时候定然让京兆尹的人将你下狱!”
……
“之后呢?”
“之后爹便让人把江述云送出了京城,从此再没有了她的音讯。”
季勉空本以为她是真得离开,放下心来。
“而江师兄,听说他因为妻子娘家的事情,关了医馆,一家人回了老家。”
直到几年之后,端华太子的药膳里出了问题,季勉空获罪,满门抄斩,季氏从此没落。
“爹没能查出来端华太子的真正死因,却给我留下了一本笔记。”
年少的季迟年,靠着那本笔记,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日夜研习,又因缘际会结识太后,重获自由。
而后,他靠着多方查证,才发现蛛丝马迹。
端华太子的死,是大梁的药物,和蛮族的蛊毒混合产生的效应。由于太医署几十年来禁忌咒蛊之术,所以对此知之甚少。
唯有同时精通中原医术和西南蛊术的人,才能用这种方法害人。
“即便如此,你怎么就能确定,下手的人就是我娘?”昀笙猛然站起来,打断了季迟年的话,“你又不曾亲眼见过她,和她结识,一切不过是你从他人口中听说的一面之词而已。”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有人亲眼见到了。”季迟年冷然道,“这就是江师兄临终之前,告诉我的最后一件事。”
季氏起祸,连早早离开京城的江师兄一家也遭到了连累。
季迟年得幸脱身后,不忍看剩下的师兄弟们受苦,曾经一一探望他们的情况,尽可能提供帮助,却是迟来一步,只等到一个病体支离、奄奄一息的江师兄。
“我见到了述云……述云……”
“什么?师兄你说谁!”
“述云……在为魏王做事……端华太子那碗药……我曾见到述云用过,只有她知道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