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
施常在正跟同宫而居的陶贵人在她殿内叙话,这时,陶贵人的贴身宫女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鸽子汤,笑道:“两位小主快趁热喝些吧,冬月里天冷了,也好暖暖身子。”
施常在受宠若惊看向陶贵人:“多谢陶姐姐。”
陶贵人轻轻摇头:“一碗汤罢了。我久居贵人之位,年老色衰,不蒙圣宠,宫里没有党参之类的滋补之物,也只能着人给你炖些肉汤喝了。”
说着,她便搅动汤匙,自己先喝了两口。
钟粹宫主殿里住着闻人婕妤,自从她被贬后便不常出门,更不与人来往。施常在受宠,家世好的年轻嫔妃不喜与她交好,资历深的嫔妃亦还未将她放在眼中,于是便造成了施常在几乎无人可以说话的境地。
那日陶贵人在殿外侍弄花草,二人打了个照面,聊了几句后便愈发频繁来往了。
陶贵人比明帝还大上两岁,几乎是年长施常在一倍,她在宫中待得久,早已看淡荣辱恩宠,只把施常在当个小辈看。
施常在红着脸道:“姐姐这是哪里话,有肉汤喝已然极好了,嫔妾闻着很是香呢!”
她刚将汤匙放入口中,却一口呕了出来,捂着口鼻,只觉尝着腥臭得难以下咽。
陶贵人唬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碗去扶她,问:“湄儿,你可还好?可否需要去传太医?”
施常在缓了一会儿,羞赧道:“实在是对不住,陶姐姐,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觉胃里忽然一阵上涌,便、便吐了出来...”
陶贵人嗔道:“这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你身子没事就好了。”
她说罢,忽然灵光一现,问道:“你的月事...这两个月可来了么?”
施常在一愣,继而自己算了算,不好意思道:“嫔妾一向月事紊乱,没什么定数,故而不曾察觉...”
陶贵人无奈看了一眼她,“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若是真的有了,可不能马虎大意才是。”
施常在犹豫了一瞬,刚要吩咐沉香,陶贵人便打断了她,对绣衣道:“绣衣,你去请太医,就说是我头风又犯了,不得安枕。”
“是,奴婢这就去。”
施常在站起身,感激道:“多谢陶姐姐,嫔妾实在...”
“诶。”陶贵人又将她按了回去:“不必放在心上,我这年岁哪怕是被你撑上一句姨母、婶娘也是够的,自该为小辈着想。”
施常在羞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听陶贵人又感叹道:“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如今也过了而立之年,这嫔妃来来去去也得有二三十个,可也不过只有六位皇子公主诞生,比起那几位先帝爷,实在算不得多。”
施常在小心翼翼道:“我听闻...先前还有四五个胎死腹中的孩子。”
陶贵人点了点头:“后宫里头是非多,有人想自己往上爬,有人便想将旁人往下拽。别说帝王家了,哪怕是公卿官宦之家,后宅也是如此的。”
施常在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没来由感到一阵恐慌。
她嗫嚅道:“嫔妾门户小,位份也低,独独圣宠还算优渥,眼下竟想着还不如不怀胎...否则嫔妾实在忧心护不住孩子。”
陶贵人握住她的手:“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你圣宠优渥,那便好好把握利用。”
施常在福至心灵,顿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不一会儿,太医便到了,行完礼后见两人皆坐着,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谁需要看诊。
陶贵人笑道:“秦大人,劳烦你为施常在把把脉吧。”
秦太医应了一声,对此见怪不怪。太医院人多眼杂,若是方才施常在的宫女去请,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小主哪里病了,怕是会叫有心之人起疑。
他将帕子搭在施常在的一截皓腕上,屏气凝神诊了片刻,而后喜上眉梢:“恭喜小主,贺喜小主,您确确实实有了喜脉,约摸着都快三个月了。”
施常在一惊又一愣:“三个月?!可、可我上上个月还落了几天红...”
秦太医摸了一把白须,道:“小主的绿头牌一直挂着,自然也就一直承着陛下雨露,月份尚浅时行房事,自然会有些不妥;更何况产妇大着肚子仍旧来月事的先例也有过,小主不必紧张,您底子好,眼下胎儿确实无虞。”
施常在眼眶一酸,喜极而泣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陶贵人笑道:“这等好事,秦太医可要好好替常在安胎才是。对了,方才常在还同我说想亲自告诉陛下这个喜讯,是也不是?”
她冲施常在眨了眨眼,施常在懵懵懂懂便应了下来:“正是,今夜陛下翻了我的牌子...”
秦太医自然知道陶贵人是何意:“这是自然,那微臣便先不为小主开方抓药,否则若是太医院留了记档,怕是...”
施常在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叫沉香掏出一个荷包塞了过去:“多谢大人。”
待人走后,陶贵人点了点她的鼻尖:“孺子可教也,晚上如何跟陛下说,可还要我教么?”
施常在羞涩道:“多谢姐姐,嫔妾知道的。”
...
夜里,约摸着快戌时了,明帝才踏入钟粹宫,他甫一进门就瞧见施常在坐在榻上,脑袋却已经快点地了。
明帝朝宫人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走上前,将人抱在了膝上,笑道:“怎的,等朕等睡着了?”
施常在猛地一醒,拍拍胸脯喘了口气,嗔怪道:“陛下...”
明帝看得意动,将人一推就要欺身上去,施常在手抵在胸前虚虚一拦,红着脸道:“陛下,今日秦太医来为臣妾把脉,说臣妾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子了...”
明帝又惊又喜:“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叫人来知会朕?”
他朝外一看,就对吴德昌道:“来人,传朕旨意...”
施常在情急之下捂住了明帝的唇,在他不解的目光下放下帷幔,低声道:“陛下,臣妾身份低贱,实在害怕,今日不愿叫秦太医大张旗鼓告知您也是因着如此...”
她鼓足勇气道:“从前、从前只因着陛下晋了臣妾之位,熙妃娘娘便多有刁难,若是臣妾怀胎之事传了出去,还不知要经历什么,臣妾实在忧虑。”
明帝自然知道她淋雨高烧一事,只是他觉得熙妃和施常在相比,一个是于朝堂局势有益的重臣之女,一个是可以随意替代的猫儿狗儿,向着谁一目了然,所以当时不曾发话。
可如今施常在怀了他的孩子,那事情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万一又是个皇子呢?施常在位卑,只有自己护着,那皇子自然是没有母族外戚干涉的。
他沉吟片刻,道:“朕再派个信得过的人照料你的起居,如何?”
施常在踌躇道:“娘娘位高权重,恐怕若真想对臣妾不利,则无孔不入。臣妾方才想了个法子,若是陛下将臣妾禁足宫中,暗中派给陶贵人姐姐请脉的太医开方煎药,可否一试?”
此事可行,但麻烦,就看明帝愿不愿意为她花心思了。
明帝理解道:“自然是可以的,只是遮掩太医院记档怕是有些麻烦,时间长了,不知会不会出疏漏。”
施常在想起前阵子她和沉香说的“引蛇出洞”,又大着胆子铺垫道:“先前臣妾一病不起时,是一位姓柳的吏目不惧权势救了臣妾,事后还不愿收臣妾的谢礼钱,那位大人的职位和心性,怕是可以利用。”
明帝便不再过问:“吴德昌,去照施常在说的办。”
他抚了抚施常在的面颊,道:“嫔妃有孕本该晋封,只是眼下情况特殊,等你将孩子平安生了下来,朕再补给你。”
施常在柔声道:“多谢陛下为臣妾和腹中胎儿着想,位份本不重要,陛下心里有臣妾,便是臣妾三生之幸了。”
做戏要做全套,当夜明帝没有留宿,而是面色不善、大步流星回了承乾宫,更是“气得”半夜将施常在禁了足。
...
熙妃自然是乐得如此,只是明帝并未说明禁足多久,快到年节时下,还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
明帝冷冷道:“朕不过多宠了她几日,竟纵得她恃宠生娇,还学会了诋毁嫔妃!她心性如此不堪,朕便好好冷落冷落她。”
熙妃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怕是那施常在告了她的状,立即便附和道:“正是呢,这施常在从前便仗着陛下宠爱以下犯上,臣妾气不过,也教训了她两次,陛下可不许听信小人谗言呀!”
明帝将她搂在怀中,别有深意道:“她哪里能和爱妃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