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亦朋面上一惊,转首看了看同样满脸惊愕的孔林楚,“既是如此,老夫也不追问了。子玦,万事小心,勿要逞强!”
三人道别,孔林楚对元亦朋低声道:“老大人,您有没觉得柏大人最近变了许多?”
元亦朋捻动白须,喃喃回答:“非是变了,而是猛虎下山,原形毕露。”
“原形?”孔林楚微微有些错愕,“柏大人恪尽职守,何来原形毕露一说?”
“呵呵,”元亦朋朝天笑了两声,拍拍他肩头道:“玉森初入江湖,未免识人太浅。子玦有能力,有野心,如今主少国疑,正是他大展拳脚的好时机。”
“那是自然嘛!”孔林楚听不出他话里玄机,埋怨一句:“历来哪位柄国重臣不是野心勃勃?”
“子玦不一样,”元亦朋摇摇头,眸光深远,“他眸底有一汪清泉,心里有一簇火星,一旦水火相碰,便会激起世间万千风云。”
孔林楚听得不明所以,呆呆望着那道远去的紫影,怔怔立在原地。
散班后,柏清玄又去了茗香阁。
“去水家?”吕沐言把玩玉杯的手一顿,微微蹙起眉心问道:“子玦,你一个人能行么?”
“小弟此行是为公务,水溟萤再恨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柏清玄抿了口凉茶,嘴角噙着浅笑,神态颇为自得。
“可那是傀虫的老巢啊!”吕沐言忍不住朝他探身,一脸紧张地问道:“圣人有云,敬鬼神而远之,咱惹不起但躲得起!”
听见这话,柏清玄反倒心绪平静。
“行芷兄,”他接下吕沐言手里的玉杯,温声道:“鬼神自在人心,即便逃去天涯海角,也无有可能远离鬼神。”
这话令吕沐言无言以对,人啊,何时能够远离尘嚣,决然独立于世呢?
他出家十年尚且不能做到,更何况身处朝堂的柏清玄?
“那叫金兄多派几个好手保护你,”吕沐言伸手抓住他腕间,关切道:“为兄怕你出事,务必早去早回。”
当天夜里,柏清玄带着四名护卫去了水府。
夜色下的水府更显诡异,几道朱漆大门次第敞开,门上角灯轻晃,飘落一地幽光。
“柏大人这边请!”
一袭青衫的家仆打着灯笼,领他走入宅院。柏清玄步子迈得很轻,偌大的院落里毫无生机,呼吸声落在耳畔格外清晰。
“此间阴气深重,竟连蛙叫蝉鸣都无!”
柏清玄心下暗想,脚底泛起一阵凉意,目光在道道骇人的山石间游走。
“柏大人,到了。”
家仆止步,借着昏暗的灯光,柏清玄抬首望去,只见漆黑的前厅空无一人。
“家主大人还未到是么?”
他试着问了句。
“回柏大人,家主大人早已在屋里恭候多时,还请柏大人移步随奴才前去。”
那家仆举起灯笼,朝厅堂里照了照。
光线扫过厅内桌椅,柏清玄这才瞧见一两道黑黢黢的身影。
“好,有劳小兄弟了。”
走入前厅,柏清玄还未立稳脚跟,便听得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草民水溟萤,见过柏大人!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话音将落,又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动静。
像是轱辘转动,定睛看时,才发现水溟萤坐在轮椅上缓缓驶来。
“快请免礼!”柏清玄抬手道,“本官深夜叨扰贵府,还望家主大人海涵!”
水溟萤裹在斗篷里,未有回话,半晌才摆手道:“柏大人请坐,看茶!”
厅堂没点灯,幽冷的月光浅浅洒进屋里。
柏清玄极力看去,始终看不清水溟萤的脸。
“不知柏大人光临弊府,是有何事赐教?”
柏清玄匆忙收敛视线,拱手答道:“本官奉圣上旨意,特此前来征询水家对考功司的改进建议。”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家主大人不必急着正式回复,今夜先闲聊几句也无妨。”
听他这么说,水溟萤忍不住心里一哂。
都说柏清玄聪明绝顶,现下看来果真如此!
借着公务的名头造访,是算准了他不敢在皇帝头上动刀。
“好说,好说。”他抬手一揖,笑道:“柏大人想听什么?尽管开口便是。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柏清玄微微拢起袖子,郑重说道:“听闻这半年来,水家共有十人得过考功司的不合格判定,连水永博水部堂也未能幸免。”
水溟萤听完笑了笑,摇头道:“柏大人所言无有出入,水家子弟确实表现不尽人意。”
“不知家主大人以为,考功司的评判标准可还公允?”
柏清玄故意这么问,是想考验他的心性。
若他承认不公,便是个小家子气、心胸狭隘的寻常人。
若他阿谀奉承,便是个老奸巨猾、口蜜腹剑的阴谋家。
水溟萤两者都不是,他略作思忖,启唇答道:“回大人,草民以为,考功司标准无谓严苛与宽松,再难的题也有人应对自如,再简单的问卷也有人抓耳挠腮。”
“哦?”柏清玄听得心中一悸,水溟萤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大人,”水溟萤继续侃侃说道,“评判标准随人心而变,实力却是摆在那里恒常不变的。考功司判定我水家男儿不合格,自有两方面的原因。”
绵里藏针,一石二鸟。
柏清玄暗想,既自认不足,又抨击朝廷,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家主大人如此高见,叫本官钦佩不已!”
他拱手一笑,余光瞥见水溟萤掩嘴咳了咳。
家仆递给他一块手帕,水溟萤拿它揩了揩嘴角。
“看来病得不轻!”柏清玄暗自叹道。
“柏大人日理万机,”水溟萤声音愈发暗哑,“能第一个想到柏府,实为弊府之幸!草民听闻,太后娘娘曾有意许配灵月公主给您,不知柏大人当初因何拒绝娘娘美意?”
这话犹如一记突袭的重锤,砸得柏清玄心神一晃。
若非当初严词拒绝太后说亲,也许不会把水家得罪得如此之深。水溟萤故意这么问他,恐怕并非是想听他解释,而是有意羞辱。
他捋了捋思绪,答道:“本官总理内阁事务,平时公务繁忙,宵衣旰食,恐不能顾及公主感受,致使佳人夜夜独守空闺,犹自感时伤怀。”
“柏大人思虑深微,草民委实唐突,还请大人见谅!”
水溟萤从斗篷里伸出一双枯手,朝他俯身一拜。
柏清玄瞧着他胳膊上的道道缠布,背后一阵发麻。
“对了,”水溟萤起身,幽幽补充一句:“草民向时,曾拜读过柏大人与吕公子合作的诗篇,不知柏大人与吕公子可是至交好友?”
“吕公子?”柏清玄面上一怔,心底微微收紧,他为何突然提及行芷兄?
“嗯,吕家那位出走的吕沐言公子。”水溟萤故意解释一句。
柏清玄不愿将吕沐言牵扯进来,眉心微微一蹙,道:“都是陈年往事,如今也断了来往。听闻吕公子尚在南方云游,本官也不甚了解他的近况。”
水溟萤抬嘴笑笑,眸底隐隐泛着冷意。
一席话谈了半个时辰,柏清玄一直在偷偷打量水府里的情况。
只因厅堂里太过昏暗,他盯了一程几乎毫无收获。
临别时,在檐廊底下瞥见一道人影。
他一身玄衣,脸埋在帏帽里,身形修长,腰身挺拔,单手按着宝剑,气势凛然,但看那纤长的指节又仿佛是个文人。
柏清玄心中怪异,总觉得那人似曾相识。
打从水府出来,他立在石阶下久久回望。门里火光伶仃,暗影重重,仔细看时,竟觉得那些黑影在蠕动,像极了地狱里的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