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亭县西南马头营,初春时节尚有料峭,腥咸的味道跟随着微风扑打着面门,已经开化了的清河水上漂浮着碎冰,滚滚流淌直入东海,三四艘苍山船、六七艘网梭船将两艘海沧船环伺其中。
海沧船属于四号福船,比前面的大福船、福船、哨船稍小一些,但船体也有六尺来高,船长七丈五尺、宽约一丈八尺,共有风帆三面,二丈四尺的主桅杆上设望斗。
这就是韩林整个水营的力量了。
不论大小船皆有人影上下,这是徐如华在操练水军。
韩林和蔡鼎骑着马,缓步而行,二狗子、郭骡儿以及调任的亲卫队队长李柱跟在两个人后面,再其后就是半队之数的老兵亲卫。
“碧海虽欣瞩,金台空有闻。远水翻如岸,遥山倒似云……”
蔡鼎摇头而吟,随后对着身旁的韩林笑道:“昔年隋炀帝广新登大宝,在此观海得诗一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韩林抬头看着远处泛起的海波,点了点头道:“先生说的是,运河交通南北、开科举纳天下贤才,这都是惠泽万世的功勋,只可惜……”
蔡鼎接道:“只可惜其人好大喜功,迫切的想将万世之功都收归在自己身上,最后闹的天下大乱,身死而国灭。”
“罢了,罢了。”
蔡鼎摆了摆手,“今日里且不谈这些扫兴的事儿,韩兄弟予我的地理图绘,这几日我愈看愈觉得精妙异常,无非用西洋记数和一些线条便可包罗万象,不知韩兄弟是如何想到这般妙法的?”
韩林差点将那句“想学啊你,我教你啊”宣之于口。
“先生有所不知,余曾被掳于奴,后在赵镇处观舆图,发现不少谬误。刀兵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才想用图绘尽,这才做了等高线、比例尺等方法。”
“韩兄弟心思健敏,吾不及也。”蔡鼎先给韩林戴了一个高帽,随后又对着韩林说道:“这法子我十分喜欢,不知韩兄弟可否教我?”
韩林莞尔一笑:“既然先生提了,我怎敢敝帚自珍?”
蔡鼎十分高兴,对韩林道了一声谢,随后又说道:“我一路行来,望营房虽显简陋,但整饬如新,显然是新葺的,卒伍走路生风,堪称健锐。新春已至,万象更新,却不知韩兄弟为何眉宇当中隐有忧色不去?”
韩林苦笑了一声:“蔡先生慧眼如炬,确实有一件糟心事,都是为了军屯。”
接着韩林便将高家侵占军屯的事向蔡鼎说了。
蔡鼎听闻以后,同样骂道:“这群士绅得陇望蜀,欲壑难填,果真都是只吃不拉的貔貅。”
接着蔡鼎话锋一转,盯着韩林目光炯炯地说道:“这事原也好办,只消我写一封信递到高阳,孙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只要他知会一声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韩林摇了摇头:“这般小事如何还要去劳动孙阁老,那这守备我不当也罢。”
韩林知道蔡鼎其实是在考教他,如果真的如同蔡鼎所说的那样,那么蔡鼎以及他背后的孙承宗肯定会对其大失所望,此事过后怕是再难提供什么支持了。
蔡鼎忽然笑道:“我想韩兄弟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是仍有顾虑,才显得忧心忡忡。”
韩林心中有些惊讶,这蔡鼎确实有极强察言观色的本事,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不妨说来听听?”
“我与县尊李大人、县丞熊大人都初来此地,乐亭士绅都想给我们几人当头棒喝,对付县尊、县丞,他们便用公文、怠办等法子,对付我,自然就是用这军屯了。”
韩林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田地,乐亭虽有河海之利,但沙卤参半,苦而不广,但即便这样,仍免不了豪族的侵吞,而且还有不少荒芜的土地尚未开垦。
“这田我必收之,否则他日还不知这群士绅豪强会如何蹬鼻子上脸,我所虑者,只是如何最小的与之产生冲突。”
蔡鼎挑了挑眉毛:“看来韩兄弟是想明白了。”
“今日被这海风一吹,犹如醍醐灌顶,县尊、县丞二位大人乃是亲民官,自然要以法度办事。可我确是一县军事首脑,何须这般弯弯绕绕?”
蔡鼎拍着巴掌笑道:“不错,但如果他不给又如何?”
韩林眯了眯眼睛:“他要是不体面,那就帮他体面。”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蔡鼎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他手握地契,如果闹又如何?”
“闹便打,有本事他就报官,这官司打到御前我也不怕。”
蔡鼎略微思索了一下又道:“初来此地,却也不能把士绅们全都得罪了。”
“先生的意思是?”
“既然你不愿借孙阁老的势,那便打一批,拉拢一批,县中豪族最好攀比。”
“先生的想法倒是与我一致,乐亭豪富中,张家在百姓的风评还算不错,我倒是想联张家之力,削减王家的势力。”
“士绅贵胄将天下的田亩侵吞了个七七八八,如果都有韩兄弟你这般的魄力心思,那也不会民不聊生了,韩兄弟,你听说了没有,如今秦地饥民四起,揭竿啸聚,怕是要起祸端。”
“听说了,横灾天降,赤地千里,百姓活不下去了。外有鞑虏,内有流民,我等既为一县镇戍,自然要护卫这方圆不逾百里的一方安宁。”
韩林叹了口气,随后又在马上对蔡鼎抱拳说道:“林驽钝,左右也都是行伍将校,还请先生助我。”
蔡鼎沉吟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说道:“希龙少有求人之时,自收到信,孙阁老对此也十分看重,这才遣我过来,几日相处,我倒是觉得希龙信中之言有些保守了。”
韩林有些欣喜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自是答应你了。”
韩林大喜过望:“先生之前常伴孙阁老左右,乐亭这一小县实在有些局促委屈了先生,若有不周之事,还请先生见谅。”
蔡鼎呵呵一笑:“我本就是布衣,谈什么局促不局促的,见不见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