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晚绛仍旧伏跪于地:“陛下,臣妾错得太荒唐,已无颜面见晋室列祖列宗、无颜面见卫皇后,更无颜为太子公主之母。”
“何种刑罚,臣妾都甘愿承受,只求一解陛下昔日之痛。”
她这般姿势,细白双腕从袖中又滑出一长截,凌央瞥向她的腕子,她瘦得近乎触目惊心。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在床笫间他就发现了,她不仅瘦削,连体温也低于常人,宛如死物。
她痛苦,他何尝不是呢。
这段他偷来的、曾经失去又再度拥有的腐朽感情,一样像蠕虫般寄生于他身上,日夜啃噬着他的身心,让他知道这世间原来还有比死更痛楚百倍的事。
原来这就是爱。
他几乎快要恨她了,恨她患得患失,恨她冷淡绝情,恨她又毁了二人来之不易的这一切,恨她让他爱她爱到毫无自尊、丢掉了自己。
可唯独做不到无视她。
是故他要让她一样痛苦,两个人彼此饱受折磨,在苦海中共沉浮,直到百年后双双葬入皇陵同穴,到阴间也要互伤互害,这才作数。
凌央蹲到她身前。
她最是知道怎么刺痛他的。
他掐住她尖瘦的下巴,视线中华发美人早已出现重影。他不甘,亦在自我毁灭般问道:
“阿绛,你真是刻毒之人,你总担心我像我那个父亲,疑神疑鬼,城府深沉,可其实你最像他。”
霍晚绛却是释然地落泪,笑了:“是,臣妾是刻毒之人。”
她不必否认。
凌央忽俯首,一口咬向她单薄细腻的后颈,用两颗尖锐的牙在她颈后用力研磨撕咬,似要撕开她的一线生机。
霍晚绛知道,狮王咬死猎物的姿态便如同他此时,她没有做任何反抗,哪怕是吃痛。
凌央最终在她颈后留下一个十天半个月方能消解的印记。
他与她抵额相贴,喘着粗气:“还不够。”
人在气血上涌时会丧失理智,转而失控为另一种形态的野兽,譬如眼下,霍晚绛就能感觉到成年男子雄厚凶蛮的气息愈发浓烈。
霍晚绛始终低垂眼眸:“那陛下再来。”
凌央抓着她的手,一寸一寸探进他衣领,摸到他肩上旧伤:“还记得这里吗?”
霍晚绛颔首。
正殿门悄无声息被宫人关上,许是见他二人双双对立跪坐在榻前,又要行敦伦之事,便默契地合上重重宫门。
殿内暗下的一瞬,凌央用力剥开她的衣领,整对雪白的双肩与延绵浑圆的曲线暴露眼前,他直接对准她的肩头,再次用力咬下。
怀中人痛到痉挛,整个身躯都紧绷成弓弦,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最后痛得嘤咛一两声,甚至令他生出一种她濒死的错觉,他才将人松开。
霍晚绛肩头是一道冒血的印记。
和他肩上那道伤一样的位置。
凌央舔唇,发现连唇上也染了她的血,她的血气,他很喜欢。
她脸上布满清泪,螓首后仰,意识迷离,只一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领。
凌央抬臂枕住她的脑袋:“皇后死罪可免,活罪,朕该如何罚呢?”
霍晚绛脆弱地喘息:“臣妾……咳咳……臣妾在云中的所有私产,愿尽数充入国库。至于太子和公主……还请陛下给妾时间,妾会连夜为他们赶制出到成年需穿着的衣物,而后——而后自请去为卫娘娘守陵。”
凌央笑着把她抱到榻上,意犹未尽盯着她肩上伤处:“仅此而已?”
霍晚绛紧皱双眉:“陛下,毒害明帝的那种蛇毒,臣妾会日夜服用,直至洗清一身罪孽。”
那碗蛇毒本该是她万念俱灰时于霍家饮下的。
可她强撑了过来。
听她所言,凌央额角青筋暴起:“霍晚绛,你敢!”
凌央忽依恋地跪趴在榻边,头枕在她柔软的身前:“阿绛,一切都结束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弃寻找舅舅的下落。”
“这次秋猎,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我带你跑马,我们一起看念儿同旁人比试射箭,我们再陪着陟君在草丛里打滚。夜里我们一起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带着孩子们数天上的星星,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每次我叫你来,其实有无数的话想对你说。”
“阿绛,人生三十载,你我真正相爱相惜才短短三载,太短了……我知道你病得很重,温峤离开前都告诉我了,你不可以继续消沉下去,你本该是大晋最鲜活的女郎,我不要你一日日地病下去。”
“你要乖乖喝药,我陪着你,直到你的白发治好,直到念儿长大成人——不,不用他长大,等他十六岁,我便退位。天南地北,除却江南和蜀地我们似乎都去过了,我们先去江南,最后去蜀地,去青城山下定居,我们在那里建一栋和露园一模一样的宅子。”
这次的许诺,不再是允她自由,而是允她触手可得的安定余生。
凌央等了许久。
等待的却是她说一句不要。
霍晚绛强撑着,坐直了身,抬手捧上他的脸:“不要,玉郎,既然要去青城山,就不必再修露园了,我们重新修一座完全不一样的房子。”
“我们的一生,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
昌宁五年。
霍舟已经十六岁了,正是从前霍云第一次为大晋出战的年岁。
他也如这第二个父亲一般,在十六岁这年选择远走边关。
霍晚绛和凌央亲自送别他,直至少年人骑马的身影渐行渐远,她和凌央才同行回宫。
五年,整整五年都没有寻到卫骁的下落。
可薛逸战死的消息却从漠南传了回来。
这几年匈奴人的攻势与进攻手段一改从前,过境之处无一幸免,西域诸国也重为匈奴人所掌控,实在不像是郑桉和呼延巴莫的行事风格。大晋将士死守边防,虽丢了凌央打下的阴山,至少苦苦保住了边境线。
霍舟此去便是为立誓晋人报仇。
薛逸的尸身被姬无伤运回长安后,凌央亲自示意将薛逸葬进了他的杜陵。
一封皱皱巴巴的信纸和一本陈旧的诗集被送进了椒房殿。
霍晚绛得知薛逸死讯本就痛不堪言,甚至昏厥了过去,再睁眼醒来,见桌案上多出一本熟悉的诗集,更是泣不成声。
原来当年是他买走了诗集。
薛逸狗爬式字迹的信上还说,其实当年他挨打,不是在明帝的婚事上闹事,而是偷拿了老长搏侯好大一笔私房钱去买诗集。
后来为她饯行时,他实在拿不出钱了,只能给她拿一盒天地玄黄。
他说,若有来世,他一定又争又抢,哪怕她是太子妃。
凌央悄无声息入殿。
见霍晚绛在哭,他实在不忍将另一消息告诉她,便找了个拙劣的借口离开。
霍晚绛却察觉端倪,死死拦住他刨根问底。
凌央哽塞许久,才缓缓道:“阿绛,你知道长搏侯是死于谁手么?”
霍晚绛摇头:“是郑桉,还是那个呼延巴莫?”
凌央苦笑:“是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