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宁二年九月秋,东宫。
枫叶渐红,秋深露重,晨起时半个晋宫都埋没在浓稠白雾之中。
而凌念已经起床练武了,霍晚绛自然一早也带着陟君来东宫陪伴他。
他过了八岁生辰后又搬进了东宫,现今只有两岁半的陟君还陪着霍晚绛一块住。
晋室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太子五岁时便要独自住进东宫。凌念的情况要特殊些,凌央本安排好了东宫的一切,他也乖乖住了几月,可她这个生母却在曦和七年时回到了长安。
阔别生母五载,凌念对她的依恋程度超乎寻常,于是便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直到他八岁。
一眨眼,她竟已回到长安整整三年,凌念也从乖糯爱哭的小孩蜕变成一个真正的太子。
霍晚绛坐在枫树下看他练习射箭。
凌念别的都学得很好,就是这射箭总差强人意。许是他年纪尚小,臂力不够,挽弓时总欠缺力道。
“母后。”凌念气馁放下软弓,顺手将一旁爬到花台上玩耍的陟君抱了下来,“儿臣这样,还怎么参加今年的秋猎啊。秋猎上世家子弟、藩王世子众多,我不想给您和父皇丢脸。”
霍晚绛起身,从他手中接回脏兮兮的陟君,她边以手帕给陟君擦手,边对凌念笑道:
“念儿,你才八岁呢,就算身为太子也不必如此严苛要求自己。凡事只讲一个精而不求快,事事力求速成只会适得其反,至于秋猎,难道这辈子你只参加这一回不成?这回技不如人,难道一辈子都会低人一等吗?”
凌念点头:“好,儿臣明白了。那母后呢?母后要不要跟着我和父皇去上林苑。”
霍晚绛笑容一僵:“我……便不去了,这个时节上林苑很冷,我去了那边也不得趣。念儿,你尽管痛快去玩一场,不必管我。”
凌念却道:“可我听父皇说您从前骑术了得,母后,您跟着我们一起去跑马吧。”
跑马。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骑术和别的技艺并无不同,久不练习都会生疏的,霍晚绛根本不敢想自己现在的骑术有多烂。
母子二人正在就此事掰扯时,一无极殿小黄门弯腰走进了东宫:“皇后娘娘,陛下召您去无极殿。”
霍晚绛并不觉得哪里奇怪,她对一众宫人交代了几句,便留下两个孩子从容迈出东宫。
很多次了,凌央会派不同的人将她唤去无极殿,不是与她商议诸如祭祀、亲蚕礼的要事,便是一把将她拉进寝殿,默不作声地行房。
外人看来她和凌央之间的感情如旧时深厚,只有她才清楚,凌央在床榻上的神色冷得像冬时渭河,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无人可窥视冰面下暗藏何种汹涌。
只有偶尔情事令他们双双濒临灭顶的快乐时,他才会露出一角破绽,让她近在咫尺看见他眼底夹杂着阴郁的欢愉。
霍晚绛不得不承认,她越来越看不懂凌央了。
现在的她,是不值得他如同年少时那般炙热而放纵地去爱。
也许他只是还贪恋着她尚未老去的肉体。
又或者是不痛不痒地恨着她,如他所言,互相折磨,不死不休。
霍晚绛进无极殿前已经做好今天又被他一通折腾的准备,再过两天他就要去上林苑,临走前必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他刚到而立之年,却永远有发泄不完的精力,而她刚好能承载其中一部分。
可迈进正殿中,见到那个坐于高位上,单手撑头,阴鸷而淡漠的帝王,他略掀起眼皮看她一刹那,眼底是抹画龙点睛时蛟龙陵劲淬砺的精光。
没有半点欲念。
霍晚绛照旧向他施礼:“陛下长乐未央。”
凌央坐直身,周身沉重的疲惫反倒与他眼底锐光格格不入了。他抬手:“上来。”
霍晚绛迈着细碎的步子踏上阶梯。
到凌央跟前她欲继续维持跽坐之姿,岂料凌央一把将她拉到坐榻上与他同坐。
这是只有天子之躯才能坐的龙榻。
霍晚绛被他的举止吓了大跳,试图从他身侧扭走,她声音抖了几分:“陛下,这不合礼数。”
凌央却死死揽住她的腰,冷眼看向殿外:“把人带进来。”
不到片刻,一个血淋淋的血人被人拖进正殿。
视线正对逆光,霍晚绛看不大清那人是谁。
凌央一记眼刀,地上的血人便吓出一道刺鼻的体液,竟是被他吓失禁了。
“罪、罪臣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霍晚绛瞪大双眼,下意识想起身去查看,仍被凌央桎梏在怀中。她抬袖掩面,不忍直视,声音半遮在袖后:“李怀?”
她没有想到凌央居然这么快就查到李怀身上,甚至不远千里把人从云中带来长安。
那么卫骁之死——
她忙不迭去看凌央的眼神,仍是那水波不平的晦涩,暮气沉沉。
凌央冷笑,字音咬得极重:“说。”
李怀已是魂飞魄散,他刚从眼前这个男人亲手缔造的阎罗地狱回来,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被千刀万剐片进油锅中炸,也不如他这段时间的经历痛苦。人人都道晋武诏狱是世间最残酷之地,无人知当今晋帝的诏狱比他父亲更狠辣百倍。
“罪、罪臣李怀,悔不该为匈奴人收买,害得大司马失踪,更不该回长安欺骗皇后。”
半炷香时间一过,李怀陆续交代了自己在晋匈之战时一切所作所为。
他被郑桉重金收买,不仅险些害得凌央和卫骁在战场上双双殒命,更是将卫骁的虎符带回长安诓骗霍晚绛。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当年他献美人后遭到卫骁当众斥责,后仕途升迁不顺,便以为是卫骁刻意打压,因此对卫骁怀恨于心多年。
他被送回云中城后第一时间便投靠了匈奴,在匈奴部混得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凌央命人查清此事,是秘密将他从漠北抓回的长安。
至于卫骁的下落,他当真不知,诏狱中二十八道酷刑一一用过也没问出个结果。
而草原上那俱尸骨,他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来也还是郑桉和呼延巴莫的手笔。
霍晚绛听得血色尽失。
那么说两年前,凌央当真是被她误会。
她亲手致他重伤。
她查到的尸骨,也根本不是卫骁。
李怀与匈奴人勾结,她这个一国皇后又暗中接见过他,甚至信了他所谓的“铁证”和誓词,她应与李怀同罪。
“拖下去,明日午时于长安闹市车裂。云中李氏按律当诛全族,但念其世代守卫云中,免其死罪,流放至幽州为苦役。”
李怀犯的通敌卖国的大罪,别说整个李家,凌央若如他父亲一般细究起来,半个云中城的人都能被他杀光。
流放李家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霍晚绛明白不宜求情。
她起身离榻,重重跪立于地,跪于凌央一双长腿前,随手抽掉发间发簪,郑重地向他行了一次叩首大礼:
“臣妾罪孽深重,毒于狼虎,德不配位,自废为罪奴,离殿后会自行下诏狱。”
没有凌央的首肯,她不能轻易起身。是故她在等,等凌央发话。
坐榻上的帝王果然沉寂多时。
许久,空旷大殿内才响起他一声苦笑:
“阿绛,你就只想跟我说这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