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游鱼搅碎了池中映着的最后一缕霞光,黑暗笼罩下来。
潮湿的夜风扑在身上,已经有了几分初秋的凉意。
宋晚宁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苦笑着反问道:“你知道他昏迷不醒的那四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季洵愣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道:“每天我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去探他的鼻息,若能感受到一丝温热,便庆幸又多偷得一日光阴。”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雪莲,那雪莲能不能救他的命,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宫人们来向我回禀消息,我都会下意识担忧是不是他出事了。”
“就连我说我感觉到他动了一下,太医也只会告诉我,那是我的幻觉。”
光线昏暗,没让她眼角泪光溢出,可语气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悲伤。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哽住,神色各异。
谢临渊望着她嘴角强撑的弧度,那抹笑像扎进心头的细刺,随着她每说一个字就往里钻深一寸。
痛到他垂眼避开她的目光,不敢去看。
自从那一日在药气弥漫的床榻上睁开眼,宁儿这两个字便是他脑海里唯一的存在。
她说他是大庆的皇帝,说他身上丑陋的伤疤是赫赫战功的证明;她说他很爱她,愿意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她,包括生命。
可是她又说,是以前的记忆太痛苦,所以他才不愿想起。
他不明白,既然他们这么相爱,为什么还会痛苦?
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甚至有时候陷入偏执,总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她的温柔,她的爱意从来都不是给他的。
是给原来的谢临渊。
而他不是原来的谢临渊。
他低下头,看着水面上破碎的倒影,忽然间一阵恍惚,觉得陌生极了。
宋晚宁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挣扎,闭了闭眼道:“好在都过去了,他现在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可以慢慢等他想起来。哪怕一辈子想不起来,也有时间和机会从头学起,比之前好很多,不是吗?”
“娘娘...”季洵惊讶于她的豁达,有些感慨,“陛下与娘娘当真是将彼此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她闻言低头轻笑,转移了话题:“今早我见了向明,总觉得他心思深沉,你与他同在殿前司,若他有什么动静,务必及时告诉我。”
“臣遵旨。”他应道。
话已至此,季洵也没有留在宫中的必要,便告辞离去。
宋晚宁这才注意到,谢临渊已经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许久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她拉起他的一只手,却发觉颤抖得厉害,“怎么了?”
谢临渊抓起她手腕按在自己心口,哽咽着问道:“宁儿,你每次唤我阿渊的时候,究竟在看着谁,又在想着谁?”
夜露沾湿宋晚宁的裙裾。
她忽然上前半步,发间熟悉的沉水香缠上来,让他的呼吸瞬间骤然凌乱。
“那你呢?你明明什么都忘了,为什么还记得爱的人是我?”
他努力思考着,可脑子里却一阵剧痛,像在被用力敲打:“我...不知道......”
宋晚宁展开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因为你就是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是谢临渊,也只有你是谢临渊,从来没有旁人。”
谢临渊方寸大乱,什么也思考不了,手却不由自主抬起,指尖陷入她脑后的青丝。
像是某种刻入骨髓的习惯。
“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也不喜欢这样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我......”他嗫嚅着。
“傻子。”宋晚宁突然踮脚吻在他冰凉的唇瓣上,“记不得也没关系,我们就当是重新开始。”
这还是自谢临渊醒后,两人第一次亲密接触。
某种陌生的欢愉在胸腔漫开,等他惊觉时,唇角竟不自觉地扬起。
“我...我会乖乖听话,不会再给宁儿闯祸了。”谢临渊遵循着身体的指引,把她按进怀里,“我会努力去学,让宁儿不用这么辛苦......”
“好,我信你。”
反正只要他还在,就有来日方长。
......
谢临渊的承诺是奏效的。
当天夜里,在宋晚宁睡着后,他悄悄又去了乾清宫,一本本翻起那些折子。
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上面写的东西犹如天书,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却看不懂。
“请增蓟州军饷...”谢临渊问当值的小太监,“什么是蓟州军饷?”
偷偷打哈欠的小太监险些被抓个正着,吓得困意飞上九霄云外:“回陛下,就是...蓟州的军饷......”
他只管皇帝的起居,哪里知道这些。
谢临渊还是一知半解,又拿起一本,上面写着“青州蝗灾”。
次日一早,宋晚宁洗漱后去偏殿一看,发现谢临渊不在,问了伺候的宫人才知道他昨夜去了乾清宫。
她到的时候,只见他趴在御案上,枕着摊开的河防图睡得正香。
朱笔滚落在地,在地毯上拖出长长红痕。
宋晚宁轻轻拨开案上那些摊开来的奏折,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宣旨,上面歪歪扭扭地抄了几十个“宁”字。
她不由得轻声发笑。
谢临渊以前的字迹,虽称不上有多好看,但多少也算是苍劲有力,如今写的字却像个刚习字的孩童所书。
他像是梦见了什么,嘴里嘟囔了几句,忽然睁开眼。
恰巧对上宋晚宁含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