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穿肠的酒
山中的落日早,但是,夏末之季日头落下之后,天色依旧很亮。
站在吊脚楼外的围栏前,垌主看着脚下的寨子,看着陆陆续续从寨子外面回来的人。
自打十九岁那年,他爹战死,在一片争吵声中,他成了新的垌主。之后,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腔热血,带着垌丁连破对手七座寨子,不但给爹报了仇,还连带迫使对手低头认输,从而一举奠定了他在峒中的地位和威望。
也正是凭借那一仗,彻底打碎了那些想趁他立足未稳,想趁机捞上一把的各种势力的幻想。
这些年,随着年纪增长,他开始有意识的培养韦阿良,期望他能继承自己血液中的那份勇猛和担当,那样的话,将来某一天,自己把垌子交到他手中,这上百年的家业才不至于沦落、衰败。
谁知,这些日子以来,这个长子的种种表现,令垌主心中对韦阿良的失望越积越多,直至今天,听到他宁愿把韦阿洪送去百溪垌令人羞辱,垌主心中的失望与怒火终于爆发。
以至于,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反思,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甚至一度在想,让韦阿洪来继承垌主会不会更好?
扶着围栏,看着楼下的寨子,垌主的思绪万千……
一阵轻微又细碎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那是几个女奴,端着烤好的肉、熬好的玉米粥,正拾阶而上。
此时的垌主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粒米未进,精神上的亢奋,终究还是抵不过饥肠辘辘。
“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长吸一口气,看着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垌丁统领,垌主说道。
垌丁统领没接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楼下的远处,似乎根本没听到垌主在对自己说话。
顺着垌丁统领的目光看去,原来,远处一座茅屋前,韦阿良不知手中抱着什么东西,与垌主的原配说着什么。
从垌主原配夸张的肢体动作来看,像是在发火,而韦阿良双手抱着东西,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望着远处韦阿良母子二人的身影,垌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之色,伸手拍了拍垌丁统领的肩头,转身走进了堂屋。
站在高处的垌主看见了韦阿良,同样,抬头间,韦阿良也看到了垌主的身影。
可他们不知道,还有另一双眼睛,正透过茅屋的缝隙,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进到屋内,坐下,垌主接过女奴双手捧过来的木碗,顺口招呼垌丁统领,坐下来一起吃。
正当垌丁统领犹豫之时,忽闻楼梯响,转眼间,韦阿良抱着一个酒坛,出现在堂屋门口。
“阿良做事不周,惹阿爹生气了!这有一坛酒,是前些日子从汉人手里换来的,一直没拿来孝敬阿爹,现在拿来,还望阿爹消消气!”看到垌丁统领,韦阿良明显犹豫了一下。
“垌主,还有两个寨子没通知到,趁着天没黑,我先去一趟。”韦阿良的犹豫,垌丁统领看在眼里,他识趣的找了个借口离开。
确实,人家父子俩和解,自己一个外人夹在当中,垌丁统领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
再说了,韦阿良隐然已是垌主的继承人,这种尴尬的场面,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随着垌丁统领的离去,韦阿良挥了挥手,把一旁伺候的女奴屏退,待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掀开酒坛上的泥封。
亲手把木碗斟满,韦阿良双手端起,看着垌主:“阿良无知,惹阿爹生气,请阿爹喝了这碗酒!”
“哼!”虽然垌主鼻子里冷哼一声,但还是伸手接过了木碗。
终究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自打垌主伸手接过木碗的那一刻,他还是心软了。
双眼死死盯着垌主把木碗举到嘴边,韦阿良不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垌主把举到嘴边的木碗又轻轻放下:“阿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希望你记住,在这片山里,你要像一头豹子那样,才有机会活下去,很多事,光靠低头服软,解决不了。只要你退一步,别人就会逼你退百步!”
看到垌主把端起的碗放下,韦阿良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四肢突然麻木。
“还有就是,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困难,你们兄弟几个,一定要同声同气,只有你们一心对外,别人才不敢骑到你们头上!千万别学阿爹和你小叔,为一点小事翻了脸。”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曾经一些故事,垌主,轻叹一声。
“阿爹说得是,阿良一定牢记在心!”稍微缓过神来的韦阿良,连忙点头,附和道。
沉默一会儿,只见垌主再一次端起木碗,这次他没有放下,而是痛快的一饮而尽。
看着垌主放下木碗,韦阿良像是松了一口气,抱起酒坛,走到身边:“阿爹,这汉家人的酒好,我再给你倒上!”
“你也倒上吧,陪阿爹喝一碗。”垌主看着给自己倒酒的韦阿良,轻声说道。
听了垌主的话,韦阿良手一抖,差点把酒撒出来,然后赶忙说道:“这酒是我拿来孝敬阿爹的,还是阿爹喝吧!”
堂屋中,父子俩,一个心情复杂,一碗接一碗的喝。一个心神不宁,一碗接一碗的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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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宁州,州衙
依旧是庭院中,依旧是林宗泽、徐子晋。
酒坛中,略显浑浊的酒,顷刻间注满了两只白瓷碗。
“三哥,我敬你!”徐子晋端起碗。
林宗泽没有急着端碗,反倒是先把身上仅剩的褂子脱了,随手丢在一旁,再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明天我带人出去,你在城中给我把粮草供好,别到时候我在外面饿肚子。”说完,林宗泽扯下一只鸡腿,撕扯起来。
“三哥,还是你留在城中吧,我带人出去。”徐子晋伸手抓了一把盆中的盐水煮豆子。
“唔,不行,这些日子跑来跑去,尽弄一些狗屁倒灶的事,属实难受。再不出去,我会憋出病来!”林宗泽嘴里塞得满满,含糊不清的说道。
“成!既然三哥你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那我就留下,保证把粮草续上。”大致的行动,两人在回州城的路上已经商议妥当,方才那句,徐子晋只是意思意思而已。
从昨日开始,两人便开始商量国兴军下一步的行动,直到在回州城的路上,终于确定了目标——把州城通往其他地方的道路打通,然后尽可能多的招募人手,如果有可能的话,顺便把南宁府周边的几个县城拿下。
因为,从之前抵御官军进剿的结果来看,国兴军的人还是太少,而事实也证明,之前林宗泽奉行的“精兵”路线并不可行。
所以,国兴军现在要的是人,要尽可能快,尽可能多的招募人手。只要有足够多的人手,面对官军的围剿,哪怕是用人命去填,林宗泽也要手中有足够多的“本钱”。
但是,想要招募到更多的人手,首先要有更大的地盘,其次,如果不把各处道路上阻碍前来投奔的巡检清理掉,那么招募人手只能是空想。
因此,这次,林宗泽从山寨中,把几乎能带的一千多人统统带了出来,只留下了之前从州城流民中招募的那几百人,在山寨中继续操练,同时看押俘虏。
“三哥,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把他送去铁窑,留在山寨,有大锤他们看着不好?”端起碗,徐子晋喝了一大口,然后借着酒劲,终于问出在心中憋了一天的话。
他不明白,林宗泽为什么会那样处置许山海?因为,在徐子晋看来,去了铁窑的许山海,只要想逃,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
而山寨中,许山海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除非是串通好所有人,不然,插翅难逃。
“子晋呐,谁都想过好日子,我们造反不也是为了活下去,活的更好吗?即便他真的想投靠朝廷,那也是人之常情。”林宗泽放下了端着的白瓷碗。
“你要知道,朝廷要是想招安,肯定要的不是他一个,而是我们所有人。你说,如果没有了我们所有人作为筹码,朝廷费那个劲干嘛?难道朝廷还缺一个读书人?”伸手从盆里抓了一把豆子,林宗泽丢了几颗进嘴里。
“那是自然!”徐子晋点头道。
漫说许山海没有任何功名,即便是秀才、举人,只要朝廷愿意用,天底下哪个读书人会拒绝?所以,如果没有背后的一群人,以许山海那点份量,根本入不了朝廷的眼。
“他要是想跑,早就跑了,不至于等到现在,上次他带人跳出包围,大可以一走了之,这是其一。其次,他要是真想走,你以为把他留在山寨他就走不了?”林宗泽自说自话,脸上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
徐子晋以为,在山寨,有李应全、何一手、楚文勇、吴立峰等人在,再加上山寨中数以千计的人,以及河谷中的守卫,许山海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可是,他忘了,在木屋中,李应全等人对待有关于许山海的事,是何种态度?
可以这么说,只要许山海打算逃出山寨,只管大摇大摆的走,根本无需做何掩饰,整个山寨,不会有任何人阻拦。
“子晋呐,你想一想,铁窑是他带人去拿下的,别的不说,即便是把铁窑给他又如何?再有,他不是想带那个小娘子去铁窑吗?那是好事啊,给他便是!连那群孩子,我都一并给他。”林宗泽继续往嘴里丢豆子。
听得林宗泽的话,徐子晋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的说道:“三哥的意思是,用那些孩子和小娘子困住他,有这些拖累,他想走都不了?”
以行伍之人的标准来衡量,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许山海,一点都不过份。
所以,在林宗泽、徐子晋的眼里,以许山海的自保能力,即便任由他走,在山中,三日内没被猛兽吃掉已属奇迹,更何况还要带着一个身子娇弱的女子。
想明白了这一层,徐子晋心中不禁暗自感叹,别看林宗泽没念多少书,对人性的把控却是常人难及。
“我什么都没说,这是你自己的猜测。来~~喝酒!”林宗泽把手中剩下的豆子一股脑的塞进嘴里,顺手端起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