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宗大殿。
当着全宗高层的面,宁远一点一点拆解那名掌律之后,在场不止是落针可闻,侧耳倾听,好像连呼吸声都没了。
实在是太惨了一点。
断四肢,剥血肉,烧神魂。
天下还有比这更重的刑罚吗?!
宁远高坐主位,双手搭在扶手上,脑袋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呈闭目姿态,久久没有动作。
大殿内依旧无人出声。
其实早在宁远对那人行刑开始,此地的小天地就被他撤去,只是这些人都已经被他的手段震慑,不敢有丝毫动作。
就连杜懋这个飞升境大修士,也是直愣愣的立在原地,如同一座泥塑雕像。
这种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段,宁远是见过的,还见过不止一次。
许多剑气长城的剑修,也见过,不算什么稀奇事。
因为那帮子妖族,就喜欢这么干。
每逢大战,妖族发难,兵临城下之际,几乎都会在开战之前,将一名被抓的人族剑修推上最前方。
然后当着城头诸多剑修武夫的面,动用凌迟酷刑。
战场从来不是只有嘶吼震天。
可能浩然这边的山下王朝,两军对垒之时,会摆开阵仗,会有将士擂鼓助威,最后开始冲阵。
但剑气长城那边,则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年轻人靠着椅背,思绪飘忽多年以前。
宁远年少登上城头之后,没多久就爆发了一场战事。
认真来说,除去上次阵斩王座那一场,他也只参加过一场战事。
那场战事规模很大,蛮荒出动了三头王座大妖,数百万妖族,打了整整三年,所以又被分为许多个小战事。
他曾经不止一次见过,蛮荒妖族大军最前线,那群畜生东西,推出被俘虏的剑修,用那个剑修自己的本命飞剑,一点点剔他自己的血肉。
每当这个时候,城头上就有许多心性不够的年轻人,贸然冲杀下去。
即使被经验老道的老剑修阻拦住,这些年轻人的心头,也多了一层阴霾。
等真正开始问剑厮杀,死的最多的,就是这些个‘冲动’的剑修。
还没开打,就已经红了眼,自然死的最快。
然后妖族这边,又会从这些人里,抓一两个回去,下次开战之前,继续使用那种伎俩。
诛心之举,莫过于此。
可能会有人说,妖族会这样做,人族不行吗?
当然可以,又不是没有,只是没什么用。
剑气长城这边,动用一样的手段,抓来再多的妖族,在城头如何用刑,那群畜生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甚至大多数的妖族,肚子饿了都是以同族为食。
打个比方,人族剑修,在战场上看见身旁好友一个个死去,会有愤怒,会有悲伤,会有诸多情绪交杂。
但妖族看见自己的同伴死去,几乎个个都是兴奋异常,甚至直接把同伴吞入腹中,补足妖力。
族群不同,天性使然。
如今宁远也这么做了,还把这种刑罚,用在了人族身上。
许久之后,年轻人睁开双眼,瞳孔之中,漆黑如墨。
如同妖魔。
好像在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的刑官。
以至于一旁的杜懋,在瞥见宁远那双眼睛的时候,都是如坠冰窖,好似看见了什么大恐怖。
宁远看了他一眼。
面无表情,他在想,要不要顺手把这个飞升境杜懋,也一并宰了。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下一刻,十四境的神念,瞬息扩散。
所到之处,桐叶宗所有人等,尽皆在内。
无论是下五境的门人弟子,还是大殿内这些个或元婴、或玉璞的宗门高层,哪怕是杜懋这个飞升老祖,无处可逃。
神念霸道无匹,扫荡所有人的心湖,只是刹那之间,宁远的脑海中,就多了万般事物。
全是这些人的往昔事迹。
有好有坏。
有桐叶宗弟子,下山行侠仗义,诛杀邪祟,平定一方祸乱。
不惧生死,术法频出,斩妖于荒野之中。
有恃强凌弱之辈,下山游历,路过乡野人家,得见妇人姣好姿容,就干起了强抢民女的勾当。
杀其丈夫,摔其孩儿,撕下妇人布衣,在一声声竭力哭喊之中,夺其贞洁,后又害其性命,大火烧之,毁尸灭迹。
有人修道不成,转去苦读圣贤书,学问有成,又因种种缘故,无法拜入书院之中。
但行好事,不问前程,读了好书,自当做好人,所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也。
有人修道登高,步步攀升,早已丢失人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开峰于仙山,搜刮民脂民膏,掳获百余美人。
什么白日宣淫,成了日夜宣淫。
万般杂念汇入一人心境。
年轻人那双瞳孔,越发深邃黑暗。
恶念一起,再难压制。
东宝瓶洲,大郦龙泉。
古老的拱桥之下,锈迹斑斑、万年不动的老剑条,忽然轻微的晃了晃。
河畔边,高大女子立即显化身形,随手点开一道波纹镜面。
与那相隔近百万里的十四境剑修,遥遥对峙。
女子一双神眸,极致的粹然金色。
男子一对瞳孔,无尽的深渊枯井。
廊桥河畔,有个读书人赶来此地,朝那高大女子作揖行礼。
齐先生语气甚至带着些许焦急道:“前辈,可否听在下一言。”
剑灵充耳不闻,只是一对眸子,有神光激荡,目不转睛,望向那个宛若妖魔的年轻人。
读书人无奈,思索一番后,一步跨出,来到小镇最大的酒楼之中。
掌柜的是个妇人,模样不好不坏,见了来者后,嗓音天然妩媚,笑道:“齐静春,稀客啊。”
“上回你跟那小子来喝酒,我没收钱,这回儿可不能白喝了啊。”
齐先生叹了口气。
妇人同样叹了口气,看向这个读书人,这个年纪比她小了不知多少的读书人。
“齐静春,何必如此呢?”
妇人伸手拉开一条长椅,坐下之后,说道:“你以为廊桥那位,当年的主要职责……是什么?”
见齐静春没有动作,妇人也只好与他解释起来。
相传不知多少年前,远在那人族登天之前,天下剑道之主,那个被人尊称为持剑者的至高神灵,有过一场征伐天地的厮杀。
持剑者身披神道甲胄,一把开天神剑,带领麾下一众神将,剑斩无穷大天地。
人族、妖族、真龙、凤凰、鲲鹏……
无论是天上,还是天下,万族之内,皆有至强者俯首,鲜血倒流于天。
有的族群罪责不多,得以保留血脉,苟延残喘至今,有的……
有的直接被那位存在杀到灭族。
远古时代,天底下是真有万族林立的。
不过绝大多数,都被持剑者杀了个干净,要不然怎会有那句,‘鲜血倒流于天’。
妇人说到这,忽然顿了顿,开口道:“齐静春,你以为那位,当年只是为了杀这些阿猫阿狗?”
“世人常言,神魔神魔,为何如今的天底下,只有神,没有魔这一说了?”
显而易见,早被那人杀干净了。
读书人站在门口,冷不丁说道:“人性本恶,教化向善。”
妇人冷笑道:“可当初那个小子,现在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
齐先生没有再开口,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妇人,看着这个天上人间的司风之神。
小镇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座酒楼,掌柜的是个妇人,腚大腰圆,在以往,是不少光棍汉子的心之所向。
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自称封姨。
片刻后,酒楼之上,小镇之上,东宝瓶洲之上,开始风生水起。
真真正正的风生水起。
为何这一年的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因为小镇有个让人如沐春风的齐先生。
还有一个帮他四散春风的封姨。
桐叶洲。
一缕春风过境,年轻人心神一松,双眼逐渐恢复正常。
连带着方圆一千二百里的所有桐叶宗子弟,也是心头一松。
个个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倘若再晚些许,等魔头真正降临人间,这些人会在他的一念之间,全部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宁远的心湖落下一道纤细嗓音,“小子,将来回了小镇,记得补上一份酒钱。”
宁远微笑道:“多谢封姨。”
吐出一口浊气后,又道:“谢过齐先生。”
小镇酒楼,儒衫先生没有回话,只是露出一副快意至极的神色,转身走进酒楼,从袖口取出十几文钱,要了两壶酒。
年轻人不惜大道,为他拔剑向天,他齐静春这么一个读书人,又怎会袖手旁观。
一缕日光倾泻人间。
桐叶洲,也从大夜弥天,走到了天光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