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对此表示非常赞同。
特别是对于最后的那个比喻——简直太巧妙了,也太合他的胃口了好吗!
说实在的,当初他也着实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走到如今这般地步,虽然他并不是没有野心——不然,他也不会在看到始皇帝车驾后便觉得“大丈夫当如是”了。
可问题是,有野心归有野心,现实归现实。作为一个能够混得风生水起的人,除了各种交际手段以及一些天生的对于利益和选择的天赋,对现实情况的判断能力同样重要。
刘邦起初虽然觉得环境有些问题,但还真没想到偌大一个王朝,竟然就那样轰然倒塌。
而在发现巨轮即将沉没的时候,刘邦也看到了那让其沉没的存在——正是过往无人真正在意的黔首。
“始皇帝什么都好,眼光长远,能力超前,只有一个问题,”刘邦悠悠道,颇有一种悠然自得之态,“太急切了啊!有些事情不是赶着做的,更不是立刻就要做的。”
要刘邦说,秦始皇做的事情,譬如修建长城,水利,驰道,以及确立郡县制,这些都是正确的,并非错误。但是始皇帝太着急了!
“乃公只要将乃公应该做的事情做完做好就可以了,”他平静道,“至于其他事情,那是子孙后代的事情了,乃公总不能把什么事情都给他们干了。”
萧何对皇帝的想法表示赞同。
张良同样如此。他瞥了一眼皇帝,心知皇帝早已为那些个异姓王侯安排好了最终的结局——皇帝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当然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异姓之人清理干净,让天下掌控在刘氏手中。
否则,如何能够称得上是刘家天下?
至于后面会不会再起纷争……那到底也就是老刘家的内斗了。
只要肉还在老刘家的锅里,皇帝也能走的安心。
当然,如果一定要说皇帝还有没有其他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他们这些开国功臣,同样也能算入其中。
张良对此非常明白,该退的时候就得退,退的干干净净,退的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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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有些眼热。
秦始皇的问题,他自己自认为也了解得清清楚楚,所以此时虽然同样在观看,但这一方面也不怎么上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妖书”他不能拒绝,只能观看。
但是,涉及到对秦始皇的功过是非的评价,就让他不能不上心了。
——青史留名,功过评说,对于一个皇帝、对于一个常规的皇帝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作为皇帝,天下唯我独尊,想要什么都能拥有,很多时候,青史之名就是他们平生最大的追求。为了这个青史之名,有些放飞自我的皇帝都能被臣下劝谏。
当然,也有那些压根不在乎后世名声,颇有点“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的皇帝,但赵匡胤显然不是这种皇帝,他还是很在意自己的身后名的。
而“千古一帝”这种评价,简直是一个皇帝追求的名声的最顶峰。
不过,“脱离了传统叙事视角”是什么意思?后世对于功过的评判标准难道出现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
赵匡胤不解。
以及,是的,他现在也多多少少看出来,这个不知应当称作是“妖书”还是“神迹”的不知名东西,应当是与后世有关。
……不过,赵匡胤思来想去,觉得就算再怎么调整功过评判标准,有一点还是肯定不会变的:收复故土,开疆拓土。
如果他能够收复燕云,甚至……甚至将领土再向北扩张一二,那他就算得不到一个“千古一帝”的评价,想来也能够得到一个极高水准的称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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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人对于这个“千古一帝”的评价并不怎么赞同。
不是后世的帝王将相、儒者学子,而是当下,在秦朝统一下的一些百姓。
有的人衣衫褴褛——这是和富贵人家相比,实际上平民百姓大多也和他差不太多——迷茫而悲痛地道:“千古一帝?他是……统一六国,确实是古未有之的事情,但是,我们呢?”
他还活着,但是他的大父大母就不说了,早已故去,而他的翁媪也已经故去,留下他和他的几个兄姊,其中的一个兄也已经故去。
而他的亲人故去的原因,除了疾病外,大多就是因为战争或者徭役而死。
现在一统天下之后,徭役甚至还不会停止,甚至还有可能会更多;征战也还要照常进行……
皇帝不论如何,最终有个“千古一帝”的评价,但是他死去的亲人们呢?他和他剩下的,说不定也会在将来的徭役征战中死亡的亲人们呢?
被他的话触动的人显然不少。
在征战中死亡的人何其之多?在徭役和因罪服徭役中死亡的人又何其之多?
有人摇头:“上面也说了,是在历史上,我们不过是历史,是历史上都不曾记载的黔首而已。更何况,这些工程,都‘利在千秋’啊!”
我们身死,史册上也不会有什么记载,更不会记载谁因修建哪个工程而死。
后世不过是看历史一样看待我们现在,又能够使用那些利在千秋的工程,如何会在意我们这些黔首的生死?
就像是猛将发于卒伍,除了猛将外,剩下的士卒,除了他们的家人朋友,又有谁在意?他们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而现如今的皇帝和公卿们,同样不会在意黔首的生死。他们只会自豪于他们的功业,也只会骄傲于他们的胜利——这是他们的天下啊!
更有人此时已经开始流泪:“但是我还记得我的兄弟……而且,我想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孩子也要好好活下去。”
如果说已经死去的人到底已死,可是活着的人还需要活着,还想要好好活下去,作为家长,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子嗣日后还需要背负沉重的徭役,还需要踏上战场赌命。
对于百姓,特别是原属六国的百姓而言,统一天下的成就再怎么辉煌,也和他们无关。毕竟,这并非他们的天下。
【本来,原本的六国在使用民力方面就都不如何爱惜,原本的秦国也是。而这还能说是为了准备应对来自其他国家的进攻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天下一统之后,百姓们内心的认知自然转变:六国都没了,还打什么?】
【要说秦朝从皇帝到官员们,有没有对此进行一些政策和制度方面的调整,那还是有的。】
【譬如,招揽百家之人,准备为制度的变更和调整进行准备;实行实田制;实行三公九卿制度……林林总总,多个方面都开始了一定程度上的调整。】
【但不得不说,这些调整不能说没有大用处,可是在关键的地方秦朝没有进行调整也是真的。】
【在使用民力方面,朝廷不仅没有收敛,甚至还可能是觉得自己拥有了全天下的人口而越发放飞自我。】
【首先是同时上马多个大型工程,规模巨大,需要人力相当之多,在修建的过程中死伤率还不小;其次是展开对外的南征北战,再度拉出来大量的民力,同时同样死伤不少。】
【这些情况,有哪一点是符合一统天下后的百姓的心理认知和期许的?】
【没有!】
【不论这些工程是否需要修建,百姓们都绝不会愿意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以这样高密度地进行作业。换句话说,这些工程都有修建的必要不假,但是,这些工程的需求有这么急迫吗?】
【急迫到必须同时间开始全面进行?不能分出个一二三来,然后一步一步进行?】
刚刚被统一的六国百姓们一直看到这里,内心充满了茫然与慌乱。
怎么办?原来被统一之后,他们要过的日子会是这样的吗?
遵循秦朝的法律制度——那些他们原本根本并不了解的,甚至有些方面还和他们的习惯完全相反的法律,以及违法后严苛的惩处方式;
然后,还要承担这样沉重的徭役,劳作强度极大,又有数不尽的工程要去做……这要征发多少徭役?又要服徭役多长时间?
而且,一旦他们一不小心触犯了某条法律,然后也交不起罚金,那他们岂不是就要变成这些悲惨的徭役中的一员了?!
犯法之后,服徭役可就难说有什么服役天数限制了啊!
“我只想好好过日子,这种希望难道也是贪求吗?”一名原本是楚国百姓的人喃喃道,他只是渴望一个不需要打仗,赋税徭役能够稍稍轻上那么一点点的日子,这也过分吗?
他并不抗拒秦朝的统治,也没有像是那些个贵族一样一心想要光复楚国,他也愿意服秦朝的徭役,也能够接受秦朝制度中许多与楚国习俗相背的地方……
但是,原来这些秦朝都不愿意给他吗?
他还要承担那样繁重的看不到尽头的徭役,忍受着随时可能会触犯法律的恐惧,以及对犯法之后不断劳作的恐慌……
其他地区,也有百姓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徭役肯定会有,怎么可能没有,但是能不能稍微轻一点……”
“朝廷让修什么就修什么,我们也不懂什么意义不意义,但是为什么要放到一块修建,不能分开吗……”
没有人指望朝廷不征发徭役,也没有人指望朝廷真的怎么改制度,怎么对百姓好。
就像是这个神奇的东西讲的那样,他们自己都从不觉得自己可以和贵族们相提并论,也不觉得朝廷需要为了他们更改制度——
他们只是希望日子还能过下去,希望徭役能够轻一些,赋税能够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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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朝上层都过于急切了,”刘恒评价,“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对于当时天下的具体情况认知不清所致。务必以此为戒,不可贸然决断。”他最后对自己身旁的刘启叮嘱道。
在没有把握住具体情况的时候,如非不得已,还是不要轻易下任何决定;
而如果清楚具体情况,那就更要根据情况来选择行事方式了。
像是秦朝时候的情况,民心思定是必然的情况,那么此时没事儿逆着民心来就不是什么好选择,能够休养生息就休养生息,一些必须修建的工程,就要划分安排好具体的修建步骤,尽量避免同时开展多个大规模工程。
假使真的就是想要大量征发徭役,那么也绝不能一上来就这么搞。
要做,就要温水煮青蛙,慢慢来,慢慢来……这样,百姓的反对力量就会被尽可能地降低。
温水煮青蛙,虽然看起来不如直接行事那么雷厉风行效果明显,但是,刘恒以自己的亲身体会保证,这是一个非常好用也非常有效的方法。
思及此处,他又对刘启道:“如果你清楚具体情况,却还依旧打算按着自己的心意而不打算按实际情况行事,那么,在做下最终决定之前,先问问自己,能否承担最坏的结果。”
毕竟,刘恒也不觉得当时秦朝的整个上层,包括始皇帝,完全不清楚民间的情况,可他们依旧做了。
那,这种时候,就要问问自己,是否清楚最坏的结果,又是否能够担得起最坏的结果了。
【再加上,原本秦朝的体制基本上是全盘为战争所服务,而秦朝统一后,虽然初步调整了一些制度,但是大体上的方向还没有调转,还处于一种“为战争服务”的战时状态。】
【举一个战时体制的例子,是当年的毛熊国建国初期。】
【当时面对严峻的环境,毛熊国宣布“一切为了前线”,进入战时体制,市民们每人每天只有八分之一磅,也就是0.1134斤的面包;同时实行余粮征集制,强制征收农民手中的所有“余粮”……】
【这种状态压根不是能够在非战争时期长期实行的,特别是百姓们都认为战争已经结束,现在应当迎来一种平静的生活的时候。】
【而与广大的民意背道而驰,所获得的绝不可能是胜利。】
【放在秦朝,同样如此。】
【要说六国的百姓在自己原本的国家过得就多么快活了,那当然也没有。】
【毕竟大家都只是普通百姓,又并非什么享有特权、掌握权力的贵族们,哪会有什么优待?】
【但是,面对秦朝现如今对民力的极限压榨,这些在原本的国家也过得不怎么好的百姓们,都被现实情况逼迫得不得不去怀念过往了。】
【本来,六国百姓目前对于秦朝就没有什么归属感,正是需要培养民心的时候,结果秦朝一顿操作,用起民力来毫不手软,生生地就将那些六国百姓们越推越远,不满和愤怒越积越多,大量逃走流窜的百姓或者罪犯潜伏在城外的山川湖海之中。】
【这时候,只差那么一点点火星,就能够引爆这个已经到处都弥漫着易爆气体、易燃液体和易燃固体的空间。】
【而这个火星,很快就出现了,或许出现的甚至不能称之为火星,而应当是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