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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方向正确,但跑步前进

刘邦摇头,半是感叹半是回忆道:“若是当时始皇帝能控制住局面,休养生息,那么秦朝也未尝没有转机。”

说实在的,秦朝的制度体系确实并不适合一个统一天下后的休养发展阶段的需求。

但是,秦朝这么一艘大船想要掉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至少,不论二世是否是胡亥,想要掉头都几乎难以做到。秦朝这艘大船多年以来的惯性太大太大了,唯一能够做到还能勉强控制住朝堂的人,只有始皇帝。

二世,即使是扶苏,他也做不到。

——他若是能够做到,也不至于死的那么不明不白。

而始皇帝,留给他的时间也并不多么宽裕。

最晚最晚,在始皇帝驾崩之前,他必须要把休养生息的基调给定下来,后面的二世才有一个标杆可以倚仗。

“秦朝的惯性并不止于朝堂制度,更在于观念人心。”萧何也摇头,他对于秦朝能否掉头成功持有悲观态度。

困住秦朝的,并不只是什么长期施行的制度,也不只是庞大的军功爵集团,更有长期以来在秦人——特别是秦朝官员乃至皇帝心中埋下的理念观点。

不论是选择分封的大臣,还是坚决郡县的皇帝大臣,他们恐怕都不觉得秦朝需要掉头,也不觉得秦朝需要绝对的大调整。

——军功爵制有点不太合适了,这点他们或许知道;但是,秦法、徭役等这一系列制度不合适……他们大约并不觉得。

而这才是关键。

观念一旦深入人心,想要改变难如登天。

再者,在那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之前,秦朝的朝堂,恐怕没有人会觉得那些平日里只知忙忙碌碌、毫不起眼的黔首们,能够拥有那样的力量,制造出那么大的影响。

【民心思定,百姓们想要安稳度日,并不想要再生活在恐惧和战战兢兢之中。】

【这就要求朝廷一方面要轻徭薄赋,给百姓喘息和恢复的机会,毕竟要是依旧高赋税、大量徭役,那么百姓还安稳什么?】

【在古代,不论是进行各种大型作业会极易造成死伤,行路,更是导致死亡的一大原因。】

【另一方面,就是要求朝廷要宽简刑罚,网开三面,不再让百姓动不动就可能会触犯法律、成为罪犯,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特别是那些并不熟悉秦法的六国百姓们。】

【秦人在秦法的驯化下,或许已经适应,但是六国百姓如何能够适应?】

【他们本身又并非秦人,倘若要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们怎能不心中生怨?怎能不对秦朝恨之入骨?怎能不想要让秦朝也灭亡?】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百姓们自己不揭竿而起,那些始终野心勃勃的六国贵族们,又如何不会看到这样的机会?】

【如果能够满足民心,那么其他六国贵族所能造成的影响就要小之又小。】

【因为,这个天下,这个江山,终究是由人构成的。】

【不论六国贵族们到底想要如何施为,又制定了什么样的计划,他们都不可能自己单打独斗。】

【想要推翻秦朝,想要恢复旧日荣光,都需要人手。】

【人手从何而来?人手不可能凭空出现。除了六国贵族们自己蓄养的家奴,剩下的,就是要招募各地的百姓充作人手。】

【那他们如何招募百姓?无非威逼利诱。】

【但,倘若朝廷对百姓压迫甚重,让百姓们仇恨朝廷的话,那么贵族们简直都不需要再如何绞尽脑汁,他们只需要露出意图,便自有大量的百姓自愿为他们效力。】

【另,说起来虽然秦朝也看到了六国贵族们的危害,并且进行了强制迁徙,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总归还是办事儿没办干净,六国故土上还遗留着大量的六国贵族们,他们随时准备着拉起一支队伍,或者随时会被任何反抗势力拉过来充作旗帜。】

独孤伽罗自是非常明晰这样的逻辑。

“要用百姓,但是也不能不留余地。”她总结道,事实上,不论是对这种泛指的百姓,还是具体的某个人,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完全不留余地,都是极为危险的一种选择。

而百姓这个群体,和具体的某个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如果是对具体的某一个人甚至某几个人,在朝廷、皇帝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是可以进行不留余地、斩尽杀绝的行为的。

但是对于百姓,这种广泛的百姓……如果真的让整个群体都找不到出路,那么即使是朝廷,即使贵为天子,都是弱小的。

杨坚点头:“如何用人才是对天子的关键要求。”

当然,对于天子的关键要求非常多,但是用人无疑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自从秦朝以来,每一代皇帝、每一个王朝、每一个学派、每一名士人官员,无不在研究如何更好地掌控百姓而不至于将其逼至绝路。

这着实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其并不深奥在如何探寻百姓的底线——百姓的底线非常好找;而深奥在如何在逼近底线之前尽可能地榨取到更多的利益,以及,如何尝试进一步降低百姓的底线。

而这样的每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一旦步子迈得太大,就必然会招致百姓的反抗。

譬如秦朝。

-

赵匡胤摇头,对于原本的旧势力的清除当然得足够彻底,不然留下一丁点苗子,都是在给自己、给自己的后世子孙找麻烦。

虽然有时候这些人太会躲藏,朝廷有时候确实会没能彻底清扫干净,但是像是秦朝这样,随时随地都能蹦出来一群六国贵族……也太过离谱了。

赵匡胤不禁对赵光义感慨道:“秦朝的迁移工作做得太差了……漏洞也太多了。”

赵光义对此非常之赞同:“是啊,这种清理怎么还能留下来这么多空子?必须连根拔起才是。”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绝不会留下来一点日后会造成麻烦的可能。

【那么,秦朝知道百姓的重要性吗?】

【知道,但又不完全知道。】

【秦朝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人口对于朝廷的重要性。】

【只要有人,只要有百姓,他们就能够为秦朝奉献一份力量,不论是生产粮草蓄养牲畜,还是披甲作战建设工程,这些都需要百姓。】

【因此,自从秦国时期开始,秦国对于死刑和一部分会让人彻底丧失劳动力的肉刑在判罚中的应用就渐渐减少,同时,严惩任何生育后的弃养乃至杀婴行为。】

【这些都充分证明了秦朝朝廷对于人口、对于百姓的价值的认识。】

【而同时,商鞅变法,变得还有对百姓的管理方式——驭民五术,实际上就是让百姓虚弱、无知、不能思考除了生存和遵守法律之外的其他东西,更没有精力去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这个方式,也同样被一代代秦王乃至秦始皇,以及官员们继承了下来。】

【从这个方面来看,秦朝的上层统治者,也并非完全不知道一旦百姓们心生不满乃至愤怒,会出现什么事情。】

【——正因为知道百姓会反抗,所以才要让百姓虚弱疲惫无知,继而难以进行反抗。】

【那么,为什么要说秦朝不完全知道呢?】

【因为他们知道百姓的意义,又知道百姓会反抗,但是他们并不真的觉得百姓的反抗能有多大的力量。】

【如果具体来说的话,大概就是,“反抗?那肯定会产生一些影响的,绝不能放任他们自由反抗”“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如果严重的话,可能他们会想要逼退国君”“还能怎么严重?逼退国君难道还不严重?还能如何?那些黔首们还想要干什么?他们又能干什么?”】

【他们并不觉得,百姓的愤怒与反抗能够如山呼海啸,连成一片;更不觉得,这样的力量能够有如排山倒海,摧枯拉朽,让整个大秦王朝都沦陷其中。】

【也正因如此,秦朝才会在一统六国之后,不给秦国自己的百姓和其余六国百姓什么缓冲,而是自顾自就要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进行下一步。】

【可问题是,人并非棋子,可以被朝廷随意摆布、任意安排而没有丝毫不满和反抗。】

【虽然朝廷把他们当做棋子,当做一串串字符;虽然百姓们自己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与上层的王公贵族们完全不一样,某种程度上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人”;但是,他们终究还是人,而非无知无觉的傀儡。】

【纵使是久经驯化的秦国百姓都不能做到这一点,更何况那些原本并非秦朝子民的六国百姓?】

嬴政并不觉得商君的驭民五术有哪里不对,当然,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眼光有什么问题。

——天下既然一统,那总是要彻底由中央统一管理的,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个方向就是正确的!

那既然方向是正确的,道路没有问题,那为什么不按照这个方向向前走呢?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计划在方向上不对,也不觉得自己打算修建的那些个工程不应该修建——那都是应该修的,也并不全都是为了他个人的欲望。

不过……

?!自周以来,最严重的黔首的暴动,也不过是驱逐国君或者更换国君而已——如果把奴隶暴动也算上的话,而这样的暴动在王侯贵族们看来,也已经相当之严重了。

还能如何?

还能让整个大秦为之倾覆不成?!

那些个黔首有这样的力量吗?

——还是说,又是那些六国贵族的蓄意挑拨?

虽然确实不能完全否决掉黔首有可能会反抗大秦的可能,但是在亲眼见证一些证据之前,嬴政在“黔首自己聚集起来推翻大秦”和“没有六国贵族的领导就不可能动摇大秦”两者之间,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除了皇帝之外,秦朝的官员们,也大多持有如此观点。

并非大秦不重视黔首,也并非大秦没有从黔首出身跨越阶级的人——事实上,自军功爵制实施以来,这样的人虽然并不能说非常多,但是也并不少。他们或许没有走到最高处,但是中层也少不了这些人的身影。

可即便如此,在高层看来,这和黔首直接撼动大秦,也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而这也印证了“妖书”所言,他们重视黔首,却又不重视黔首。

【但是秦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们意识到了,但是他们并不当回事儿。】

【在秦朝的上层看来,这些可能的反抗不满,也不过是一时而已,也并不能敌得过大秦的整个体系。】

【——六国兵马都已经被摧毁,又有什么能够阻挡大秦?那些六国贵族,也只能在阴暗之中不断诅咒,妄想能够推翻大秦罢了。】

【换言之,秦朝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也因此,在一统六国之后,大秦选择了全盘郡县制,废除分封,随后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并且大兴徭役,修建驰道、长城、水利工程、宫苑皇陵,又马不停蹄地兴兵征战。】

【再度明确一点,我并不是说这些工程是错误的、不应该修建的,也并非是说废分封行郡县是错误的。】

【实际上,不论是统一度量衡和文字等,还是废分封行郡县,亦或者是修筑长城驰道水利工程,这些都是极为正确的事情,并且,高度体现出了秦始皇本人的卓绝眼光和高超能力,以及气魄。】

【在一切未有先例的情况下,在不乏有人反对的情况下,秦始皇成功把握住了正确的方向,并且引导着整个华夏也走上了这个方向。】

【这些都没有问题,也无可置疑。就像是那句话说的一样,“百代皆行秦政法”,秦始皇个人的功绩即使数千年后,依然熠熠生辉,绽放光芒,无法掩盖,也无人能够否认。】

【他对华夏的贡献摆在那里,即使后来的朝代再如何批驳也无法撼动;而他要求修建的工程,也确实是利在千秋。】

【时至今日,当我们脱离了传统的经过多重修改与矫正的传统叙事视角,重新来看秦始皇的功与过的时候,我们能够完全肯定地说,他确实是整个华夏历史上,绝无争议的千古一帝。】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的规划并不符合当时的情况。】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虽然意识对物质有能动的反作用,可是终究还是物质决定意识——在当时的客观实际上,并不支持秦朝这么大跨步、甚至是跑步前进。】

【太快了,不论是制度的转变,还是人心的转变,都不可能这么快。】

【而当时乱战后的社会,也需要不短的时间来进行重建,根本不能在这种时候不断进行大型工程的建设。】

【这些都是不可能改变的客观事实,并非什么六国贵族暗中折腾,也并非什么六国百姓就是不愿意过安生日子。】

【同样,也并非秦始皇个人的意愿,以及秦朝朝廷的意愿,就能够改变的。】

【一心觉得一切应当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计划发展进行,不去真正考虑现实情况,就是不实事求是。】

【不实事求是,完全无视客观实际造成的后果,就是步子太大扯着了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