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日轮高挂,毒辣的光芒撒落下来,却被圆明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尽数挡了回去。
勤政亲贤殿内,宫女太监赶趟似的进进出出,生怕夏日噪旺,伺候的屋内两位主子有个不满。
顒琰和太上皇邻桌而坐,小宫女在一旁摇着风轮,大气都不敢出。
小太监上了茶点,便匆匆地退了下去。
太上皇端起茶盏,轻轻撇去茶沫子,状似无意问道:“今日朕叫人给你送去的折子,你看过了吗?”
顒琰小心学着太上皇的样子,刚想伸手去端茶盏的手忙缩了回来,颔首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看过了。”
太上皇静静地品着茶,只等着他的下文。
顒琰抬眼飞快地瞧了眼太上皇的脸色,便接着低头回道:“和琳和福康安攻克火麻营一带险要山梁,我军大捷。”
听到此,太上皇才悠悠开口,“是啊,苗匪所据之地着实险要,我军与其僵持两年,总算见到希望。”
顒琰颔首,“恭喜皇阿玛,我大清总算是要四海升平了。”
太上皇将茶盏放在炕桌上,顒琰听着碰撞声,心也随之颤了一下。
只听太上皇沉声道:“有大捷的苗头,却未必是结果。朕如今已传位给你,你的目光该放远些。”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顒琰总觉得太上皇意有所指,便道:“多谢皇阿玛教诲,儿臣会的。”
太上皇只是嗯了一声,便再未言其他。
顒琰本想着借战事吃紧,国库空虚为由,将兰馨留在圆明园,此时却也不敢开口了,便只能行了礼出去。
当日,顒琰就给军机处下了旨意,定要乘胜夺了几位苗匪头领,再于平地善战处,生擒其余众人。
哪怕他再不愿,却也还是酌赏了两人五品顶带花翎和大小荷包。
叫人将折子发去了军机处,顒琰将守忠唤了进来,问道:“贵妃呢?”
“奴才听守淳说,贵妃自来了园子,除了每日早晚给皇后请安外,便只陪着三阿哥,春常在每日倒是会去映水兰香和贵妃说会子话。”
顒琰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沉声道:“朕知道了。”
守忠刚要下去,顒琰便喊住了他,“去瞧瞧贵妃吧。”
“嗻。”
兰馨刚将蔬菜蒸饼和在粥里给绵恺喂下,信保就通传说梧媛来了。
将绵恺抱在腿上,“快请进来。”
梧媛进内,笑盈盈地唤了声,“姐姐。”
兰馨热络地叫她坐在一旁,笑道:“今日日头这样毒,还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梧媛脸上挂着的笑容永远那么温柔,“左右我也无事,便想来陪陪姐姐。”
说着,又伸手捏了捏绵恺肉肉的下巴,“夏日虽闷热,可我瞧方才乳母端下去的碗碟已然空空,想来三阿哥进的倒是香甜。”
兰馨低头瞧着孩子,笑意更浓,“是啊,绵恺身子本就弱,若是再不能好好进食,那才是叫我忧心呢。所幸园子里凉爽,皇上又命人送来了几缸子的冰置于殿内四角,用风轮转着,也好哄着绵恺多吃些。”
梧媛听罢,那温柔的笑容依旧干净地不含半分杂质,“皇上宠着姐姐呢。”
兰馨的笑容淡了些,“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的,我只是……不愿委屈了绵恺。”
“三阿哥福泽深厚,姐姐宽心就是。”
见兰馨点了点头,梧媛便转了话茬,道:“这几日妹妹又编了首新的琵琶曲,姐姐可要听听,指点一二。”
兰馨将绵恺递给了悠可,叫她抱了下去,笑道:“你的琴艺精湛,又通诗书,我哪里能指教你什么呢,你这话倒说的我惭愧。不过是辛苦你弹上一曲,也好叫我们一饱耳福才是。”
梧媛笑着应下,便叫身静递来了琵琶。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辞。飘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梧媛半抱着琵琶,如柔荑般的十指轻拢慢捻,抹下挑起。
曲柔和,词凄凉。
配上梧媛那清透的语调,无不让人痴醉沉迷,如梦似幻。
一曲终了,梧媛将琵琶递给身静,走到兰馨跟前,道:“让姐姐见笑了。”
兰馨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近了些,凑在耳边小声道:“妹妹对皇上的相思也是不穷尽呢。”
梧媛面儿薄,一听这话,嫩白似雪的双颊上飞快地染上了两道红晕,娇声道:“姐姐。”
兰馨拍了拍她的手,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声音,“待朕缓了神,方才知晓曲已终了。”
闻声望去,只见顒琰抱着绵恺缓步走来。
两人忙福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起来吧。”
顒琰抱着绵恺径直坐在了炕上,也没伸手去扶两人,只是淡淡地说道。
兰馨走到顒琰身侧,打趣道:“堂堂一国之君,竟学人家偷听墙角。”
顒琰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本以为会有意外之喜,便没进来。”
兰馨瞥了梧媛一眼,只见她此刻双颊上的红晕仍未褪去,垂首站在一旁不语。
“怎么?春常在的琵琶还不够叫皇上惊喜的吗?”
“春常在的琴艺高超,朕早已知晓,只是朕想着或许能听你弹上一曲。”
兰馨低头笑道:“皇上忘了,臣妾是跟着公主在宫里长大的,公主不喜的东西,臣妾怎么会呢?”
顒琰的笑意渐渐散去,沉声道:“是啊,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朕都快忘了,你原来是和十妹一起长大的了。”
兰馨闻言抬起头,看着顒琰的表情,她总觉得今日的他与往日不同。
刚想解释什么,顒琰又强扯出来一丝笑意挂在脸上,“原以为十妹厘降后,你会转了性子,把这些学起来。”
她会弹琴不假,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在人前显露。
除了梧媛替她抄过琴谱外,这宫里怕是再无一人知道她还有这样一门技艺了。
就当这是她留给那段情意的最后一个秘密了吧。
“六七年的习惯,怎会说变就变了呢?”
顒琰睨了她片刻,便转了眼神,看向梧媛,“你方才念的是《室思》?”
抬眼瞄了皇上一眼,便迅速地低头回道:“皇上好耳力。”
皇上已经近三个月没和她说过话了,今日倒是有些局促紧张。
顒琰悠悠说道:“《室思》有六篇,可广为流传的只有两首,你可知为何?”
梧媛轻咬唇瓣,思索了片刻回道:“想来这两篇更合情理,后世追捧之人自然也就多了。”
顒琰未置可否,侧头看向兰馨,问道:“你说呢?”
兰馨瞄了一眼梧媛此刻已然涨红的脸,不知是见到皇上羞赧的,还是因怕回答的不合皇上心意紧张的。
片刻,摇了摇头,道:“臣妾不知。”
顒琰眼神渐冷,只是兰馨低着头未曾察觉,“你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兰馨刚想开口解释,顒琰就将她的话堵了回去,“这六首诗,十妹可是读过的。”
望着顒琰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兰馨没来由地害怕了,只是低下了头,道:“许是师傅讲时,臣妾走了神,竟不记得了。”
顒琰的一双眸子紧紧锁着她,半晌才有些失望地开口,“你究竟想瞒朕多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