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
上郡郡守陆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前是十几份过往的廷会公文。
他是郡守,也是秦国贵族陆家之人,其家族祖上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的一位秦国重臣身上。
若是以往,他们这些传统贵族,就算家族势力一时颓废,可下一代靠着关系依旧能起来,只要君王不对他们起杀心,一个家族是很难没落的。
但如今……
从这些廷会公文当中,一些线索好像让他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廷会要想要对自己这些传统贵族下手?
提拔寒门、看重平民,放宽律法、却加强对官员的限制,开了商路、却又紧接着在全国让各郡进行土地整改……
从忽视,到限制,再开始针对。
廷会的这些动作,貌似都指向一个目的:让他们这些传统贵族脱离权力中心、失去对百姓的影响力。
到现在,西域和中原通商的后果渐渐显露,廷会又下达了耕地红线。
虽然说商人逐利是天性,可现在谁都知道,秦国八成以上的民间商人几乎都跟各家贵族又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不是在限制商人逐利,这是在提防他们这些贵族对百姓的土地起心思。
于国而言,这是应该的。
可联合之前这一年多以来大秦的动作,怎么感觉是冲着我们这些贵族来的呢?
“大王?还是国师?”
陆方沉吟着。
按理来说,他应该会以为是国师。
可如果他的想法是真的,那大王为什么会同意呢?难道要伤了我们这帮老臣的心?就不怕当中出什么问题?
“郡守。”
门外,一个小吏的喊声响起,这个小吏是陆方从家族里挑选来的,作为工作时自己联络家族之人的信使。
“三少爷来信了。”
陆方打开门,皱眉接过。
看到这封在咸阳的亲族寄来的信,陆方脸上的愁容更深了。
内容显示,廷会召开了大会,要求各部门认真对待耕地红线一事,一旦抓到违法之人,不仅商人受罚,当地官府也要因监察不力受到问责。
至于力度……廷会没说。
但总之不会好受就是了。
陆方思考了一下,立刻写信给家族以及其他一些为官的亲族。
不就是田地吗?
说得好像谁家没私藏过一样的。
赚钱嘛,总有办法的。
……
“粮食安全,不能被任何私人触碰!”
王宫。
面对所有部长级官员,嬴政定下了一条铁律。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有时候政策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许多商人以及贵族会用私下藏匿的那些土地种植,这一点嬴政想得到;可那些土地一是占比不多,二是本来朝廷也很难从各家中掏出来,既然没用,那他们种也算了。
可那些人真的会那么老实吗?
“李斯。”
等其他官员走后,他单独留下李斯:“一旦接到玄衣卫的相关报告,廷会直接对那些犯法商人开启调查,其商行所得钱款,全部罚没!”
他一直都不相信商人有良心。
在李缘出现后,由于倾向百姓的国策需要,他对那些势力不断被排挤出权力中心的贵族也提防上了,那些人也不会有多少良心的。
那事情就好玩了,他们在耕地红线摆出来后,是会冒着犯法被抓的几率踩线,还是费时费力的去开垦荒地?
“国师说过一句话。”
“有五成的利润,商人就敢铤而走险;有十成的利润,商人就敢践踏一切法律!”
“如果那些贵族和商人老老实实的用私藏的土地种植经济作物、或是开荒去种,寡人不会动他们,这钱就让他们赚吧。”
“可谁若敢动百姓的土地,直接抄家!”
嬴政语气狠厉:“他们应该都通过商道和科学院放开的那些技术赚到钱了吧?既然他们太贪心,那就连之前赚也吐出来!”
李斯默默听着。
忽然想到了之前国师让茅焦在全国展开的土地整改行动。
表面上看,貌似只是宰了各大贵族一刀,让他们释放出了一些土地和人口;现在看来,怕是正好为大王如今的行动,查清了百姓如今有的土地吧?
大王明显也知道各家有藏匿的土地,若他们用那些赚钱,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有人想动那些已经登记在册的百姓土地……
想通了这个,李斯重重点头。
大王已经给他们很多机会了,若还止不住贪心,那也没必要活了。
如今的李斯,是一个绝对忠于秦国的人。
对侵占百姓土地这种会动摇大秦国本的事,他深恶痛绝。
接下来一个月。
大秦各郡陆续查出了十几个非法侵占土地的商人,甚至有商人打着给农民租金的旗号想要租用他们的土地。
其结果就是,十几家商行千万财产被查封。
而其身后的各家贵族,对廷会怨声四起,甚至一度传到了所有贵族群体内。
陇西郡。
一处酒楼。
二十多个陇西郡的官员正在这里私下聚会。
他们商讨的只有一件事。
“国师是又要对我们动手了?”
一个局长率先说道。
他家族经营的商行因为想租用农民土地而被查封,商人被抓,这大半年来的经营化为乌有,家族子弟被牵连,这个月商队刚从西域带回来的货物也和钱财一样被罚没。
只是因为一起土地纠纷,这处理结果是不是太严重了?
仔细想来,先是土地清查,又是接连以商人贩卖六国人口、破坏耕地保护法等方式为由,让贵族在这上面大出血。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真当我们脾气好?
但这其中,也有一些人有不同意见。
“只是有些人下手没有轻重而已。”
一个官员平静说道:“我家族的商行也和你们没区别,怎么我们的没有被查?”
“差点忘了,你们不仅是商行被查了,你们家族中一些有牵连的子弟也被降职甚至革职了吧?诸位是因为这事不满?”
此话一出,请客的那名局长顿时脸色难看。
因为这话确实没说。
全大秦,试图种植经济作物的商人和家族四十五个还是有的,如今廷会查封的也都是那些过线的人。
但不就是一些土地吗?
我们甚至都选择给钱租用了,那些农民都同意了,朝廷居然不同意?
“你们难道就没听过一些传言吗?”
“国师如此行为,完全是看我们这些有家学的人不爽!他的目的是提拔那些和他一样没有根基的人,这是要把大秦朝廷的人给换……”
“砰!”
忽然间,大门被撞开。
数十个玄衣卫闯了进来,将所有人控制住后,领头的人拿出一张抓捕令。
“这位局长,有人举报你贪污受贿,加上刚才我亲耳听到你非议国师,跟我们走一趟吧!”
玄衣卫之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留下其他那些与会的人一头雾水的坐在位置上。
请客之人都被抓了……
一些人忧心忡忡,生怕屠刀下一秒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一些人完全无所畏惧。
因为他们相信,只要大王还在,只要自己不触犯那些中央规定的红线,自己就不会有事。
第二天。
郡守李珂召集了所有部门的官员,传达了一项廷会的新命令。
组建郡级学宫。
由于学宫的强大作用,以及朝廷要发展人才的需求,秦国要在各郡都组建学宫,要求各郡提前做好准备工作,等先生和教材到达立刻就可以投入使用。
但由于这个庞大工程需要的人手实在太多,所以廷会是打算分批来弄的。
如今已是七月,第一批组建学宫的郡会在九月开学。
十几个郡中,第一批名额只有三个。
钱,中央会给。
先生和教材,也是中央出。
这让许多人心思立刻就活络了起来。
地方上组建学宫,虽然在等级上要落后咸阳的大秦学宫一等,但毕竟也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尤其是对地方来说,是一桩能提升政绩、加强朝廷统治的事。
特别是对于他们这些官员来说,学宫能成为一个发展势力的桥头堡。
同时,一些人也感觉有些古怪。
为何这命令来得这么突然?
各郡都要组建一所学宫,这是需要多大的开支?
咸阳怕不是看着刚宰了一些违法商人、国库多了一笔闲钱才开始这动作的吧?
“诸位,这学宫有多重要,就不必本官说了吧?”
李珂严肃的看向他们:“只要我陇西能成为第一批组建学宫的郡,那以后我陇西郡的学宫走出去的学子,必然也会在大秦各方面都快人一步,包括仕途!”
“如今,廷会还只是有这个工作计划,第一批的郡名单还没有出来。”
“本官跟你们商量个事。”
“发动你们家族的关系,去咸阳说说话,尽量为我们陇西争取一下。”
“诸位都在陇西安了家,你们也不希望我们陇西低其他郡一等吧?”
众人都点了点头。
……
这些日子,咸阳很热闹。
学宫学子在期末考试的同时,中央朝廷的官员们仿佛也在接受一场考试,对象则是一些退休的老前辈或者家族长辈。
各地官员在听说了要组建郡级学宫之后,不管是为了公心也好、私心也罢,纷纷使出了最大的关系和努力开始在咸阳活动。
目的是希望那第一批的三个郡级学宫名额,能落到自己头上。
诸如三川郡、陇西郡这些因好位置而发展起来的地方,官员们会说我们基础好,组建学宫能为朝廷选拔出更多的人才。
诸如蜀郡、上郡这些郡的官员,则会说我们位置重要,蜀郡粮多,上郡靠近咸阳,把名额给我们能让我们发展得更好,也有利于秦国。
类似于巫郡、黔中郡这些偏远地方的官员们,则会说我们已经这么穷了,这学宫再不给我们,难道朝廷是要放弃我们不成?
“烦死了!”
刚下值,李由满脸不耐的走进了老爹的书房:“爹,你管管那帮官员吧,他们走关系已经走到科学院里来了!今天有几个分院院长都来求我想让我帮他们说话了!”
李斯看了他一眼,没理。
李由不好受,他这个首席廷会官更不好受。
这种和政绩沾边的国家计划,说得好听点是各地官员争取,说得不好听点,就是那些地方的官员群体暗地角力、看哪方能量更大。
如今还只是一座学宫,如果未来科学院那个蒸汽机真的能投入大规模使用,或者造出别的划时代的东西,那时候大秦要建设一些国家级的大工程时,各地官员怕是会为各自利益把脑子都打出来……
“爹,您就没被打扰吗?”
看着他这淡定的样子,李由不可置信的问了句。
由于官员改制时,许多人的官位都被刻意调整了,以至于这几天几乎所有中央部门内都有官员骂架,只是为了自己家乡争取那三个学宫名额之一。
骂架解决不了的,那就打架。
昨天咸阳的药材价格都悄咪咪上涨了……
“找我的人更多。”李斯依旧平静:“此事在这个时候公开,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原因!”
李由搬来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不就是之前一个月查了一些人,让一些家伙担惊受怕了吗?他们怕大王这是要一步步的排挤他们,这时候扔出这个,是想让各地的贵族都安心,免得他们狗急跳墙,好为以后其他针对他们的行动做……”
李斯的目光让他闭上了嘴。
“你知道还来问?”
“可是,他们太过分了!”李由情绪激动:“你知道我今天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拦路的女子吗?”
“?”
“拦路的女子?”李斯有些懵。
“都是些拿着长辈拜帖而来的,要我去她们家做客,还说有一桩好事等着我。”李由有些无奈:“爹,要不你猜猜,她们说的好事是什么?”
“……”
李斯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也觉得那是好事。”
李由:“?!”
……
国师府。
嬴政的车队停在了门口。
当嬴政从马车上走下时,远处被王宫甲士们隔开的百姓都激动了!
哪怕嬴政早就下达过了非重大场合平民可不跪君王的命令,但大部分普通百姓还是自发的下跪行礼。
早听说这两个广场上随时可能见到大王和国师,今天他们真的见到了!
张苍带着嬴政走入国师府。
半道上,李缘衣衫不整的跑来了。
嬴政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别跟寡人说,你是刚从床上下来的!”
“那倒没有。”
李缘整理了一下领口:“我是刚从水池上来的。”
张苍退到了十步之外,和宦者令锦陇站在一起,却落后了他半步。
“政哥,怎么突然有兴趣来这了?”
李缘带着他朝着水池方向而去,一边问道。
嬴政叹了口气:“来讨个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