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见到方子玉的爷爷,季月朋心中生出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他多像自己的爷爷啊!那个他幼时曾在心中不断描绘着的爷爷。
季月朋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季家山窝跟他同龄的小伙伴都有爷爷,唯独他没有爷爷。
幼年的他问奶奶,奶奶说爷爷很早就死了,死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后期。他死的时候,月朋的爹还不到七岁,最小的姑姑只有两岁。
“如果我的爷爷现在还活着,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季月朋小小的脑瓜里总萦绕着这个问题。爹长的很像奶奶,爷爷的亲兄弟也不在了,更没有照片留下来。
于是,小月朋将村里所有跟爷爷年龄差不多的老头儿逐一看了个遍,集中了他们外貌和言谈举止的优点,在心中不断构筑着爷爷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后来,大姑告诉季月朋,他的爷爷是饿极了,吃了辣椒,被熟透的红辣椒给活活辣死的。他不愿相信,又去问奶奶,奶奶对他说了很多不曾提及的往事。
当天夜里,季月朋做了一个梦,他又梦见了想象中的爷爷。
他变了,变的骨瘦如柴,他的手在怀里抖个不停。
他的孩子小萝卜头儿似的,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伸出一只只干黄枯瘦的小手,手心向上,眼里流淌出饥饿时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爷爷终于将体内蓄积起的力量送到手上,从怀里掏出在山野中寻找了好久才挖到的一把茅草根,逐一分到那一只只张开的小手中。
细瘦的茅草根带着泥土,伴着爷爷的几丝体温,被孩子们迫不及待地丢进嘴里,快速而香甜地咀嚼声响起来。
爷爷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转过身,佝偻着已经饿的直不起来的腰,慢慢走向水缸……
一瓢凉水被颤抖着舀起,爷爷张大了嘴……
“咕嘟咕嘟!”
水被直直地灌下去,爷爷的肚子肉眼可见地鼓起来,腰似乎挺起许多。
爷爷强忍住一阵恶心,又出门找吃的去了。他的双脚向前拖动着,肚子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霜降这一天,村里的菜园光秃秃的,充斥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凉。
丰满紧实的大白菜,翠绿浑圆的大萝卜……
那一切都已成为陈年的光景。
回忆的碎片飘忽,不断切割着爷爷因饥饿而痉挛的肠胃。
霜降这一天,竟然没有下霜。
偌大的一片菜园里干干净净的,浸在清晨凉薄的空气中,地上不见半片菜叶,哪怕是干掉或坏掉的半片菜叶。
黄土坷垃被反反复复前来寻找食物的人踩踏的异常光滑,似乎能照出人影儿来。
忽然,爷爷激动地抽搐了一下,一双眼睛紧盯着菜园尽头的沟边,那里好像闪着点点的红,他兴奋地拖起双脚,踉跄着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爷爷浑身冒着虚汗,近了,更近了,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那点点的红,那弯弯曲曲的红,红的刺目勾心,斜挂在横七竖八的辣椒棵上。
“弯弯椒子辣死人,辣死个人啊。”
天边飘过一个声音,爷爷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转而看着辣椒棵,上面光秃秃的,叶子早已被人摘的一片不剩。
爷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早已经饿的前胸紧贴着后背了。
那些辣椒真好啊!一个个红的可爱,更可亲。
爷爷使出浑身的力气,走过去,伸出双手,费力地摘下一个。
爷爷盯着手里的红辣椒,红辣椒也盯着爷爷。
爷爷的眼里有光,嘴唇也在不断地打颤……
倏的,红辣椒笑了,它变成了透明的胡萝卜,又变成了水晶一样的红苹果,再变成……它一下飞进被饥饿撑开的嘴里。
弯弯的红辣椒被爷爷飞快地咀嚼着,吞咽着,他感觉不到辣,反而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温热。慢慢的,他的脸变了形。他疯狂地摘着红辣椒,填进嘴里,一个,又一个……
当前来寻找食物的人发现爷爷时,他高大细瘦的身体已经蜷缩扭曲成麻花样的一个团,早没了呼吸。他干瘪的嘴半张着,塞满了红辣椒,似一团欲待喷发的火焰。
那些红辣椒是骄傲的!是咄咄逼人的!它帮着死神摇旗呐喊,高歌助阵,无情地夺走了一条青壮年的生命,一个在饥寒贫瘠中挣扎的家庭的顶梁柱。
在饥饿和日渐逼近的寒冷中,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此失去了丈夫,一群幼小的孩子从此没有了父亲。她们悲伤的哭声响起来,断断续续,毫无气力。
爷爷死后的那个冬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下个不停。
静静的山林深处,爷爷的坟包被盖上了一层洁白的被子,又盖上了一层洁白的被子,厚厚的,折射着太阳的光,折射着月亮的光。
老屋偌大的院子里,麦苗儿绿油油的,长势特别喜人,惹得人眼角带泪,那些麦种是季月朋的舅爷爷从遥远的他乡托人捎来的。
爷爷在霜降的前些日子,忍住饥饿,凭借非凡的耐力,一下一下刨开泥土,一粒一粒小心地播撒着。他种下去的不再是普通的庄稼,而是全家人活命的希望。
原本,等来年收了麦子,他们一家就得救了。
然而,被饥饿施了魔法的红辣椒带走了爷爷,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又到了给爷爷上坟的日子。
一大早,又下起了雪。雪花又大又薄,迎风轻扬,书写出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哀默与深沉。
奶奶挎着一个破竹篮,领着几个孩子,又上山了。
“你呀,你呀,你怎么就忘了‘霜降不下霜,大雪满山岗’呢!你是饿糊涂了吗?‘弯弯椒子辣死人’啊,你是、你真是饿的昏头了。”
爷爷的坟前摆了几个又黑又硬的小窝头,奶奶悲戚的诉说无力地爬上雪花的翅膀,寒风打个唿哨,带着丝丝热气远去了。
待最后一场雪融化了,山野向阳的地里,绿油油的荠菜零星地长起来。
爷爷的坟包上也捧出一片荠菜,绿绿的,团团簇簇,有的还发着光,那也许是爷爷的笑容吧。
那一刻,爷爷仿佛又活了过来,在一个遥远的所在,亲切地招呼着他的妻儿:“吃吧!快来吃呀!吃了,你们就不饿了!就能活命了。”
季月朋一天天长大,那夜的梦亦渐渐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