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朱雀门城墙之上。
李泌身形佝偻,面色惨白,一步一步缓缓登上城头。他侧目瞧了瞧坐在轮椅中的二狗,眼中平静如水,在金杲的搀扶下,慢慢将手搭上城垛。
城头上,守军们远远望见齐王身影,不禁忧色满面。只见齐王面容憔悴,脸色如纸般苍白,身形伉偻不堪,全靠侍从扶持方能勉强站住,阵阵剧烈咳嗽声传将出来,声声揪人心扉,明眼人一望便知,齐王这是身染重病啦。
“参见齐王殿下!” 也不知是哪个士兵率先喊了一嗓子,紧接着,数万士兵齐声高呼,那声音震得天地都晃了几晃。
在这长安城中,齐王李泌向有贤名,他那君子风度广为传颂。和那些装模作样、表面亲民实则傲慢无礼的权贵全然不同,齐王平日里出行,从不会摆王爷的架子。
不管碰上街头巷尾讨生活的贩夫走卒,还是工坊市井里忙碌的工匠商贾,只要有人壮着胆子上前搭话,齐王都会停下脚步,神色和蔼地跟人唠上几句。而且齐王还有着惊人的过目不忘之能,哪怕只和百姓有过一面之缘、寥寥数语的交谈,下次再见,他总能一口叫出对方的名字,这般亲民之举,让百姓们打心眼里觉得温暖。
时日一长,长安百姓心里都有了本账,常念叨着:“七品知县官不大,脾气不小架子高,百姓无意冲撞了,动辄性命就难保。齐王生为天潢胄,却是和善没烦恼,就算言语失了当,不过几句轻责了。”
这些守军们,又有哪个没听过齐王在渭水涌洋口大战中的英勇事迹?齐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力挽狂澜守护家国,那一场传奇之战,早已深深印刻在他们心间,让他们由衷地钦佩不已。此刻见齐王病重至此,心疼与敬重交织在一块儿,自是愈发恭敬,纷纷挺直腰杆、注目行礼,以表尊崇之意。
二狗见了这阵仗,手指紧紧攥着轮椅扶手,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双眸好似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李泌不放。
他心里早把这些 “喂不熟” 的刁民恶兵骂了个千百遍:“哼,这帮泥腿子、蝼蚁蠢货,当真不识好歹!本皇子纡尊降贵,平日里同你们说话,你们竟都摆出一副敷衍塞责的模样,如今见了李泌,却这般毕恭毕敬,简直是有眼无珠!我屈尊俯就,想要博得你们几分好感,到头来全是白费心机,你们根本就不配我如此委身亲近!”
一想到这儿,二狗的胸膛便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口水顺着嘴角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这让他羞愤难当,当下呜呜呜地含糊不清地吼着。
内卫瞧见,赶忙上前,拿着锦帕不停地擦拭二狗嘴角的口水,似是气愤,又似是因在众人面前出丑而着忙,那口水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竟有越擦越多的势头,二狗急得不停地拍打轮椅扶手,内卫额头冷汗直冒。
李泌仿若未闻,他扶着城垛,望向城下那数万西夏敌军,以及被野利遇乞驱赶到阵前的百姓,用力挺直身子,却换来更为剧烈的咳喘。
一名守城小兵瞧在眼里,心下一横,快步上前,用手抵住李泌腰背,使劲一挺,将李泌的腰身扶得笔直。
李泌身躯微微一震,带着几分诧异转过头,目光落在身后那名小兵身上,眼中满是疑惑,轻声问道:“二娃?”
“嘿嘿!” 被唤作二娃的小兵挠了挠头,露出一口白牙,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殿下还记得我呐?”
李泌的眉头却缓缓皱起,眼神里有责备之意,语气也变得严肃:“你才十一岁,来参的什么军?你祖母年事已高,每日里栉风沐雨,推着小车走街串巷卖糖,辛苦挣来的钱供你读书,盼的就是你有个出息,你怎的却跑到这儿来了?”
二娃一听,胸膛陡然一挺,大声回应道:“殿下,我读过您编的《古经新编》,那里面写得明明白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这长安,是咱大家伙儿的家呀!我祖母也支持我,说国家有难,咱不能躲。您瞧,现在城里人心惶惶的,大家都没心思买糖了,那些个当官的、有钱的,又有几个能像殿下您这样,时常照顾我祖母的生意。我琢磨着,我不就是那匹夫嘛,这不就来了。等打完这仗,把敌人赶跑了,我再去您府门前卖糖,到时候,您可得多买点!”
李泌瞧着这稚气未脱的少年良久,喃喃叹道:“是该结束了。”
“啊?” 二娃一脸疑惑。
“没事,等咱们赢了,你可得给我挑个最甜的那个。” 李泌轻笑道。
“放心吧殿下,我家的糖,每次卖您的都是最好最甜的。” 二娃拍着胸脯,一脸郑重。
李泌轻笑点头,而后再次用力挺直那本就已经笔直的腰背,朝城下吼道:“野利遇乞,你不是要见本王吗?有什么话,说罢!”
野利遇乞早就听见城头声音,可他并未率先开口,他此次谈判,主要是想给进入地道的兵丁拖延时间,待城中动乱后,他才有机会里应外合,彻底攻入长安。
见李泌问起,野利遇乞朗声道:“李泌,本将军已经说得很清楚,黄金五万两,粮草五万斤,少女五千,送来我军,本将军即刻放人。”
李泌冷笑不止:“野利遇乞,大家都是聪明人,就别说些绕圈子的话了,少女五千?你傻了还是蠢了?让本王用五千人的命换一千人?黄金五万,你真敢想,你活这么大,见过这么多黄金吗?”
“哼!” 野利遇乞冷喝一声,挥手示意。
“住手!野利遇乞,本王告诉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若现在敢杀一人,本王便亲自下令射杀所有人,你试试看!” 李泌寒声道。
“哈哈哈!李泌,你不是仁义君子吗?怎么?要杀自己的子民?” 野利遇乞大笑不止。
“举箭!” 李泌大吼。
身后城卫兵得令,毫不迟疑,张弓搭箭,死死瞄准城下居民。
“李泌,你什么意思?” 野利遇乞凝眉质问。
李泌双手死死扒着城垛,怒道:“野利遇乞,想要跟我谈就拿出诚意来,不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野利遇乞沉默,小声道:“进入地道的人多久了?怎么还没动静?”
“将军,前军报道,很多地道都被堵死,现在我军正在奋力疏通,有两条地道通畅,按理说应该已经入城了,不知为何还没有动静。” 身旁亲兵低声回应。
“你去,亲自督战,誓死都要给老子冲进城!” 野利遇乞低声吼道。
“是!” 亲兵得令而去。
野利遇乞抬眸看向城头,大声道:“好,作为老对手,别说本将军不给你面子,黄金三万,粮草五万,少女一千!”
“野利遇乞,本王没时间跟你掰扯!黄金三万,粮草三万!即刻放人!”
“哈哈哈!李泌,你当真以为本将不敢杀人!” 野利遇乞挥手,亲兵扯出十名百姓,举刀听令。
李泌眸光一冷,大声道:“放箭!”
“艹!李泌你疯了!” 野利遇乞大吼。
“野利遇乞,本王既然来了,就不怕担那千古骂名,你有本事就动手,你若动手,我便亲手送这些百姓上路,本王说一不二!” 李泌面色不变,手指却死死抓着城垛,周遭亲兵,能清楚地听到他指节因用力而咯吱作响。
野利遇乞咬牙切齿,他见这李泌如此难缠,还真摸不清他是否会真的放箭,他的目的是拖延时间,若真将李泌逼急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想到此,当下冷哼道:“好,你送钱送粮,本将放人。”
“野利遇乞,你当本王傻子吗?若我给了你钱粮,你却不信守承诺,该当如何?” 李泌冷声质问。
野利遇乞皱眉,喝问道:“你想如何?”
“好说,五百两黄金,本王的诚意!你的诚意呢?”
野利遇乞大笑:“哈哈哈!你倒是打得好主意,想一点点救人?”
“大家都是聪明人,本王没必要遮掩,救人是真,想要看到你的诚意也是真,你如何作答?” 李泌知道极限施压的道理,现在两个人都绷着一根弦,他知道最终野利遇乞绝对会逼自己进入敌营,所以他才敢如此施压,但在进入敌营前,他能做的便是能救多少救多少。
野利遇乞咬牙,暗骂这李泌不好惹,当真是胆气十足,当下恨声道:“一万两黄金,三百老弱!”
“哈哈哈!野利遇乞,你消息是真灵通呀!” 李泌凄厉大笑。
“少废话!这是我的底线!” 野利遇乞大吼。
“城前交换!”
“好!”
金杲自告奋勇,点齐二十名亲兵,亲自押送一万两黄金出城交换。
李泌静静看着正在清点人质的西夏军阵,眼神晦暗,神色不明。
此时,陈群带着仆从正行走在长安大街上,往日繁华熙攘的长街如今却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冷清。
街边有一张简陋的木桌,两人相对而坐,桌上静静摆放着三坛尚未开封的老酒,细细观瞧,那坛底还沾染着些许泥土,显然是刚被挖出来不久。二人察觉到陈群投来的目光,竟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抬手,微笑着邀请陈群入座。
“老爷,我去拖住他们,家仆掩护你离开!” 灰袍老者一步踏出,身上袍衫无风自扬,死死凝视着桌旁的两人。
陈群冷笑摆手,抬眸看了看街道两旁涌现的数百弓箭手,走到桌子前,一把揭开酒坛封泥,豪饮一口,看向两人:“康麻子,万缕疤,将军做腻了?想做权臣?”
杞国公万和宜轻笑一声,掀开酒坛封泥,鲸吞数口,骂道:“陈犀魁,怎么一见面便如此说话,枉我给你准备了三十年的好酒。”
英国公康白附和一句:“也就是你陈犀魁,若换做旁人如此说话,老子早就给那人捅个对穿了。”
“想喝酒?等老子办完事,跟你们两个糊涂虫喝个三天三夜,现在老子没时间。” 陈群冷言冷语。
杞国公万和宜闻言,长叹一声:“老兄弟,我二人既然出现在这,你还不知因何吗?”
“哼,怎么?要杀我陈群?”
“老陈,大华才安定几年?咱们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还有几年活头,你何必再折腾?我听说你早就有了退隐之心,怎地又管起这些破事来了?” 英国公康白无奈叹息。
陈群转头看向这个满脸麻子的朱雀卫大将军,怒道:“你们两个糊涂!国赖长君的道理你们不懂?若推一个还未出世的婴儿上位,你们知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问题?一个不能预见未来的大华,不是我陈群想要缔造的大华。”
“老陈!他是天子!这是皇家家事,你这么做是谋反你知不知道!” 万和宜用力拍向桌子,对陈群怒目而视,脸上那道长疤,也随着他的表情而变得扭曲。
“狗屁!皇家无家事,皆国事!你们来找我,想来是皇帝已许诺你们重权,怎么?托孤给你二人了?顾命大臣?哈哈哈,你俩也想做杨文和那样的权臣?” 陈群怒骂,嘲讽不止。
康白脸色难看,冷声道:“老陈,你一定要扶那应龙上位?”
“应龙乃真龙也!我陈群只辅真龙,一条泥鳅也配?” 陈群冷笑连连。
万和宜起身,提起酒坛,仰头喝光酒坛中老酒,自身旁拿起长枪,眼神森冷如刀,看着陈群一言不发。
“哈哈哈!你们这些武将,就该好好守卫边疆,非要回来掺和这龙驭新更之事,当真是不知所谓。” 陈群大笑。
康白眼眸一寒,喝问道:“老陈,你想干嘛?”
陈群眼眸一冷,抬手指了指西城,道:“听听!野利遇乞的兵从地道入城了。”
“哼!几千兵丁,不成气候!” 万和宜不屑道。
“哈哈哈!所以说你们武将就不适合在朝堂,皇帝让你二人来杀我,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能保住命?”
陈群话音刚落,轰的一声震天巨响,紧接着皇城西门西华门尘烟四起,声震长安。
“陈犀魁!你简直是个疯子!你敢引兵入皇城?” 万和宜双目赤红,嘶吼大骂。
“老万呀!你们都叫我疯子,我若不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出来,岂不是对不起这名号?他不是喜欢通敌吗?好呀,我就看看他顶不顶得住数万疯狂的西夏兵进入皇城。
我陈群虽然不揽权,但却也不是谁都拿捏之人。与其让敌人祸害百姓,倒不如让他们去屠龙,你们说呢?” 陈群冷笑不止。
“你找死!” 万和宜大骂一声,一枪迅猛递出,直刺陈群胸膛。
灰袍老者急速而至,一拳打在枪杆之上,打偏这一枪后,牢牢护在陈群身前。
陈群狂笑,推开老者,骂道:“万缕疤,怎么还这般冲动?真是毫无长进。”
“老陈,你这是弑君!” 康白低吼。
“真是个愚忠的蠢蛋!” 陈群毫不留情地怒骂。
“老陈,我本想劝你归隐,可你非要如此行事,那就别怪兄弟不讲情面!” 康白咬牙,用力挥手,周围弓箭手齐齐举弓。
陈群仿若未见,拿起酒坛猛灌一口,轻笑道:“别急!事情还没完呢,再看看那边!”
两人闻言,瞳孔一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皇城东华门,只见原本漆黑一片的东城,此时火光冲天,城头上火把闪动,他们能清楚地听见那里的喊杀声。
“看到了?这天下要屠龙的可不止我一人!” 陈群满脸的讥讽。
康白转头,喝问道:“你真不怕死?”
“赴义为民,快慰平生!” 陈群狂笑。
“可笑,既然我二人能站在你面前,便说明皇帝早有谋划,你以为你们能成功!” 万和宜双眸急冷,一字一顿道。
陈群摇头,将坛中酒饮尽,起身整了整衣冠,悠悠道:“还是跟杨文和那老狐狸说话有意思!”
言罢,转身朝南城走去。
康白双眸喷火,满是麻子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他牙关紧咬,怒吼下令:“放箭!”
数箭齐发,陈群矗立原地,望向南城,声不可闻:“应龙画江,龙辇易方,犀掩龙煌,新朝启芒。”
陈群,万箭穿心,泣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