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人默然不语。
片刻后,撩起车帘一角,定睛看她。
苏挽音实在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扯出抹略显僵硬的笑容回应,然后朝他福身行礼,准备离开。
“我有说让你走么。”
苏挽音微怔,抬眸恰巧与他相望,误入他眼底的一片冷然。
“公子方才不是说,若是我......”
想到厢房里发生的事,苏挽音实在难以启齿,声音越说越小:“公子就会带我离开凝香阁。”
少年发出一声冷嗤,锐利的眸骇然盯她,如猎手看待猎物。
“我是说过带你离开凝香阁,可没说让你走。”
“你......”苏挽音攥紧了指尖,心中暗骂他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霎那间,少年嘴角仅有的冷笑也无了。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上车,要么滚回去。”
小厮撤下杌凳,云翊也拉住缰绳,随时准备驾车离开。
苏挽音在原地进退两难,急到想哭。
终究还是不争气的上了马车。
车内很大,容纳两人还很宽敞。
少年上车后一言不发,端坐在榻上看书。
苏挽音看见了书名,四个字她只认得两个,好像是本兵书。
其实从他的一言一行中,也不难猜到他的身份。
毕竟只有冲锋陷阵、杀人不眨眼的士兵,才会像他这样不苟言笑,拒人千里。
他不许,苏挽音自然也不敢开口打扰他,于是掀开车帘,去看外头的繁华夜景。
街头巷尾点亮了一盏又一盏灯笼,茶肆酒楼前的旗帜随风舞动,小贩们三五成行,沿边叫卖,好不热闹。
洛阳城是大凉有名的富庶之地,也是大凉国重要的经济枢纽,只是她笨,前脚刚踏进洛阳,后脚就被人牙子拐卖进了凝香阁。
还是第一次欣赏这片盛世繁华。
少年听闻动静,余光朝她瞥了过来。
好巧不巧,苏挽音惊讶的目光正好撞进少年冰冷的眸子,脸上的笑容也在这一瞬僵住。
她胆怯地唤了声:“公子......”
少年将手中的兵书搁置一旁,闭眼假寐,漠然冷肃:“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听着跟弱不禁风的书呆子似的。
苏挽音轻咬着下唇,小声问:“那我该如何唤你。”
从见面到现在,他未曾向她提及过他的名字。
又是一片许久的沉默,少年幽幽吐出两个字:“长辞。”
长辞?
这是......他的名字?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身旁迟迟没有回应,长辞缓缓睁开双眼。
见她脸上表情几番变化,似是很嫌恶他的名字。
少年剑眉微蹙,“你在想什么。”
苏挽音轻轻摇头,诚实回答:“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长辞,长辞,与世长辞,多不吉利的名字啊。”
究竟是怎样的母亲,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呢。
话一出口,苏挽音便意识到自己嘴快说错话,下意识地捂住嘴,悄悄偷看身旁的少年。
长辞眸光微闪,显然没料到他的名字还能有这层解释。
其实他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给他取这个名字。
回想起那段肮脏不堪的过往,长辞轻勾了下唇角,说的云淡风轻:“大概,是盼着我能早点死。”
“......”
天!她的嘴可真笨,哪有像她这样聊天的。
苏挽音尴尬又懊恼,急忙转移话题:“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少年意味深长看她,“去你们女子最喜欢的地方。”
*
马车在熙攘人群中穿梭,约莫半个时辰,
马车渐停,苏挽音听见云翊在外唤了句,她撩起车帘一角,看见“霓裳阁”三个字。
霓裳阁是苏州最大的布衣坊,也是达官显贵、王孙贵胄常光顾的地方,随便一套衣裳的价格足够普通老百姓一家五口两年开销。
方才他说‘女子最喜欢的地方’,他一看就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总归不会是好心给她买衣裳。
“还愣着做什么,等我请你不成。”
长辞负手而立,冷眼看着车上发呆的少女。
苏挽音思绪唤回,痴痴望他,也不知他是何时下了马车。
正想开口,他已经转身进了霓裳阁。
云翊拴紧缰绳,台服恭敬:“姑娘,请吧。”
苏挽音莞尔一笑,“谢谢。”
这个叫云翊的人真好,比长辞好。
霓裳阁的掌柜见贵客光临,点头哈腰请三人上了二楼雅间,指使伙计们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点心伺候。
长辞落座紫檀木椅,端起新茶轻抿细品,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族公子风范。
反观苏挽音,低眉垂眸站在他身后,怯生生的模样像极了被卖进大户人家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
掌柜谄媚的说:“公子来的正是时候,本店刚到一批新货,包公子满意。”
长辞未看他,只淡淡说了句:“一个时辰,我要她脱胎换骨。”
!!!
脱胎换骨是何意?是要杀了她吗!
听闻大户人家都有折磨人取乐的癖好,这霓裳阁怕不是为了遮掩的幌子。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苏挽音吓出一身冷汗,足尖朝向门口,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
长辞听见身后细碎的动静,耳尖微动。
啧,果真胆小如鼠。
他搁下手中茶盏,漫不经心地说:我这小妾没见过世面,怕生。”
小妾?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他的小妾了?
“我不是……”苏挽音开口想要解释,生怕旁人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然而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两名端茶侍奉的伙计,二话不说就把她架起往外走。
“夫人,多有得罪了。”
尽管苏挽音拼命挣扎,但她那点儿力气对于两个常年干粗活的成年男子而言,简直如同隔靴搔痒一般微不足道。
她满是求助的目光,只好看向始终不语的云翊,希望他能出手救救自己。
从第一眼起,她就认定这名唤云翊的男子是位好人。
哪知云翊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后,直接扭过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
坏人,都是坏人!
苏挽音在心里把他们挨个儿骂了个遍。
不多时,被伙计带到一处雅间。
屋内两名女子已经等候多时,见来了贵客,双双上前行礼。
“兰香见过夫人。”
“兰因见过夫人。”
苏挽音本能的往门口退,“你们想做什么!”
不能怪她防备心重,毕竟被人骗了一次,总不能一点记性也不长,再被骗第二次。
兰香恭敬答道:“自然是奉郎君的命令,将夫人梳洗打扮一番。”
兰因附和点头:“是呀,夫人生得花容月貌,如仙子下凡,倘若略施粉黛,定能将郎君迷得神魂颠倒。”
苏挽音这才环顾起四周。
屋内整齐摆放着三排置衣架,挂满了各式风格的裙装。
在右边靠窗位置,摆放着一张黄花梨木梳妆台,桌面堆积的胭脂水粉和珠钗首饰数不胜数。
原来是间梳妆坊。
苏挽音心中的警惕稍稍松懈下去。
兰香和兰因相视一笑,默契地扶着苏挽音在铜镜前坐下。
拿起胭脂水粉和木梳开始行动。
——
时间缓缓流逝,桌上的茶水换了一盏又一盏。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案几,隐隐透着几分不耐。
目光触及一旁的掌柜时,骤然冷了下来。
“你敢耍我?”
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吓得一阵哆嗦,立马赔笑道:“女子打扮是会久一些,郎君别急,我这就去催催。”
听掌柜这么一说,长辞眉头拧得更深,黑压压的透着阴沉,余光瞥向身旁的云翊。
“去看看。”
“是。”
云翊抱拳退下,刚走到门口,就与姗姗来迟的苏挽音迎面撞了个正着。
云翊眼睛倏然一亮,怔在原地愣了好半晌。
苏挽音礼貌莞尔,侧身越过他走进屋内。
少女细眉如柳叶,明眸如繁星,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摇曳生姿。
她长发半挽,发间一支水蓝色步摇轻轻松着,着一身白色轻纱羽衣,玉白的肌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纱织的腰带随风舞动,衬得腰肢盈盈一握。
少年目光被她深深吸引,那双拒人千里的眼睛逐渐变得炙热,带着惊叹之意在她的身上流连。
同时,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心头,一路窜到头顶,占据掉他的理智。
这一刻,时间似乎凝固了一般。
“不好看吗?”苏挽音捏紧裙摆,紧张又小心翼翼。
她照镜子的时候觉得挺好看的,可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却迟迟不说话,让她瞬间没了自信。
长辞如梦初醒。
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心口狂跳不止。
他竟一天之内,在这个女人面前失态两次。
师父说的不假,女子都是惑人心智的毒药。
长辞逼自己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嗓音冷冷:“女子就是麻烦。”
这一次,苏挽音不想与他争辩,反而赞同的点头。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这头钗好重,压得我头疼。还有这衣裙,拖得好长,走路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还有这个......”
她越说越起劲,直到看见少年脸色沉下,这才识趣的闭上嘴,把剩下的话统统咽了回去。
“聒噪。”
少年起身理平长袍褶皱,头也不回的离开霓裳阁。
云翊从怀中掏出金锭丢给掌柜的,紧随其后。
苏挽音心中委屈。
她真不知道又哪里惹怒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小心眼的男人,怎么动不动就生气。
他的步子又大又快,苏挽音只好提着裙摆跟在后面追。
路人见这么美的女子狼狈地追着一名男子,都道他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负心汉。
再次回到马车上,苏挽音索性也不看他,也不想和他说话。
这样喜怒无常的人,跟在他身边还是装聋作哑最好。
苏挽音说到做到,一路上确实没有再和他说一句,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一路。
只是她这肚子不争气的咕咕作响。
夜幕降临。
马车在明月楼停下。
明月楼有着“中原第一楼”的美称,是大凉名厨的聚集地,也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醉生梦死之地。
小二提着茶壶上前恭迎,“三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云翊放下两锭元宝,“三间上房。”
小二喜的合不拢嘴,捧着金元宝放嘴里一咬,确认无误后点头哈腰道:“是是是,三位请跟我来。”
长辞抬眸冷睨云翊一眼,肃声道:“两间。”
两间?
这回换成苏挽音合不拢嘴。
这是要和他共处一室还是打算让她睡门口?无论哪一种,她都接受不了。
苏挽音正想开口,少年长臂一揽,扣住她的腰肢,将她往怀中按了按,嗓音带着慵懒道:
“就算要生气,也不用闹到要与为夫分房的地步吧。”
苏挽音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我这小妾没见过世面,怕生,让各位见笑了。”
长辞低头看着怀中探出的那颗小脑袋,薄唇挑起浅浅的弧度,似宠溺般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笑如春风拂面,明月皎洁,让人无法抗拒,甘愿沉溺其中。
苏挽音一时竟忘了挣扎,魔障的抬手环住他的腰,猫儿似的窝在他怀中。
在旁人眼中,二人倒真像那恩爱眷侣。
只有云翊,偏头看向他处,心中暗道:没眼看,真的没眼看,没想到主子演技这么好。
怎么会有人从“强迫”到“恩爱”转变得这么丝滑。
小二一整个被震惊,哈腰领着三人上楼。
厢房素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平添了几分文雅气息。
里间一张雕花双人床,上面铺着柔软的锦被和两个玉枕,榻边小几叠放着几本古籍。
小二手脚麻利地擦着桌子,热情问道:“三位客官可要吃点什么?”
云翊:“上壶好酒,再送些好菜。”
“好嘞,您稍等,马上就来!”小二应声而去。
待小二走后,长辞立即松了手,眼底的宠溺瞬间被寒霜覆盖。
苏挽音了然,方才不过是做戏罢了。
就是不知为何,她这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长辞快步走向屏风后的书桌,沉腕运笔,留下两行墨迹。
笔力劲健,雄浑有力。
待墨迹干透,封好交予云翊。
两人轻声交谈数句,云翊小心地将信封收入怀中,拱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