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音禾看向邹泽,他从一开始的想逃避,变得异常安静。
邹泽长时间的沉默,让施音禾一度以为他已经麻木了。
实际是,他的确麻木了。
他终于知道施音禾为何带他来。
她不过是让他从俯视的角度,去看待他自己的这一生。
是岽瀛太子源一郎的意气风发?还是沦为亲生父母傀儡的邹泽?
似乎,不管哪个身份,都不是他自己所求。或者说,哪个身份的他,都是一个被人耍弄的猴子。
施音禾见他没动静,心里有些揪紧,但很快又被大殿里的动静给吸引住了。
皇上定定看着段长风,说道:“萧承佑,你恐怕要失望了。你的儿子,也在朕的掌控之中,他的一举一动,朕随时可以拿捏,也随时可以终止。甚至于,他能不能回到岽瀛继承王位,也在于朕愿不愿意。”
段长风怒道:“不可能!泽儿聪明绝顶,还曾经在邳州操弄你家那蠢老五,差点揭了你萧呈邺老巢。若不是成王府出来捣乱,你萧呈邺的江山恐怕已经是他的了。说到底,还是成王府救了你一命。你就像个没长大的奶娃儿,事事都靠成王府,也不嫌丢人?”
皇上冷哼一声:“他操纵老五,最后不也没成么?那点手段,不过替朕教儿子做事罢了。你口口声声说朕靠成王府,怎的?成王府能人辈出,最后还是为我所用,朕善于用人,有何丢人的?”
段长风一时语结。
“萧承佑,你做梦也没想到吧?”皇上接着说道:“当初凌秋子躲在伍家当义女,你俩偷偷私会,被你那发妻发现,就是她通风报信,父皇才知道凌秋子的下落,派人灭了伍家跟凌家。你却不顾全家安危,为凌秋子而选择谋反。你发妻没想到后果这样严重,选择自杀。你一直都以为是朕从中作梗,跟朕斗得你死我活,其实,真不是朕。”
段长风猛摇头:“不可能!你胡说,你就是想推卸责任……”
“这里没有外人,朕犯得着推卸责任么?”
段长风脸色青灰,但很快调整情绪,怒视皇上:“你胡说八道,就是想瓦解我的信念,是也不是?”
皇上顿时无语:“你都是瓮中之鳖了,朕何须多此一举?”
段清子看着两个长辈斗嘴,争个你对我错,她站在中间,就是个透明人。
她突然想了很多,陪着阿爷四处逃命,不断积累,有了一定资本,再回来周旋;邹泽的出现,更是在阿爷身体里打了鸡血一般,他更有斗志了。
但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如何筹谋,似乎始终有一只无形的手,让他们永远在一张网里徒劳奔忙,最后总会一无所获。
无数次的从头再来,让段清子气馁,更让她变得扭曲,觉得自己的人生本不该如此张皇。
但她已经被网络在那张巨大的捕兽网里,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现在看来,那张手,其实就是眼前的皇上,她的亲叔公。
他们曾是一家人。
而将整个阿爷的王府推入深渊的,是对她疼爱有加的祖母。一切的根源,仅仅是祖母吃醋,害了祖父的情人。
但祖父不顾一切的谋反,完全不把她段清子还有她的父亲母亲死活放在眼里。
祖父眼里,只有那个情人凌秋子,还有她生下来的儿子邹泽。
而,眼前的皇上,她的亲皇叔,从头至尾,都是旁观者,都是坐收渔翁之利者。
她顿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阿爷,够了,人家不过逗您耍,您穷尽一生,以为是为自己筹谋,其实不过是陪他解闷,为他做嫁衣。他看您,不过是斗兽场里的一只小羊,他自己的儿子,还有成王府的人,是老虎,是狼,您就是个陪练的……甚至连陪练都算不上,您跟邹泽,就是个战利品……”
段长风想不到孙女这么软弱,他瞪着段清子,怒喝出声:
“你闭嘴!谁是羔羊?他萧呈邺才是羔羊,他这辈子,啥本事也没有,都是成王府跟那些爪牙替他卖命,他算什么本事?你小叔邹泽若在,绝不会说这等没骨气的话来。”
“阿爷,清儿不想这样过一辈子!每天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却是自己的亲堂哥;以为邹泽是个垫脚石,最后才发现,自己才是那块垫脚石……阿爷,清儿受够了……”
段清子的歇斯底里没让段长风冷静下来,反而激得他怒不可遏:
“邹泽是我的儿子,你当他垫脚石没什么错。你是个女儿家,能为阿爷为邹泽出力,就是你最大的价值,你还敢肖想别的?……啊……”
段长风浑身一颤。
他低头看着被段清子刺穿出血的腹部,再艰难抬头,不可思议的看向自己的孙女:“清儿,你……”
段清子从段长风腹部拔出发簪,看着发簪上慢慢变黑的血迹,她痴痴笑出声。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阿爷,我要去找我阿娘跟阿爸。这世间太丑陋,咱们不待了,好不好?咱们一起去找阿娘阿爸,好不好?”
她猛的将啐了毒的发簪捅进自己胸口心脏位置,鲜血从嘴里喷出,她仰头朝上,看着阁楼的方向,带血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得迷人又诡异。
“扑通”一声。
段清子摔倒在地,双眼圆睁,瞬间就没了气息。
那是她精心制作的剧毒,见血封喉。
原本是为皇上准备的。
如今,用在阿爷跟自己身上。
段长风的伤口在腹部,毒发比段清子要晚。
他挣扎着朝孙女爬去,看到她手腕上自己用瓦片割断的绑绳,他啐然就笑了。
“我孙女……真有本事……”他艰难的抬头看向皇上:“萧呈邺,这毒,原是为你准备。我孙女,若是针对你,你断没有活路……”
段长风话没说完,就慢慢没了声息,他双眼没闭上,死了还是瞪着皇上,一脸的不甘心。
皇上冷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作声。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发现茶早已经冷了。
安公公赶紧绕过地上的两人,给皇上换上一壶暖茶。同时,又麻溜的给斟上一杯热茶。
皇上定定看着冒热气的暖茶,自言自语:“茶冷了,可以换,人冷了,就真没了。纠结在死人这里,不如去找回属于自己的路……”
他缓缓抬头,看往阁楼方向,复又低头,沉吟半响,对安公公说道:
“走吧,佛门净地,不该把这样不干净的东西带进来。罢了,留给孩子们收拾干净。”
安公公扶着皇上,缓缓走出大殿。两人看都没看地上的段长风祖孙。
殿外,大雪初停。天空比刚来时要明朗许多。
大殿廊前,皇后站在树荫下,旁边有宫女撑着伞。
她定定看着皇上。
皇上微微点头。
皇后长舒一口气,施施然走上前来,跟安公公一起,扶着皇上,走出寺庙。
众人紧随其后。
“皇上皇后祈福礼毕,摆驾回宫……”
随着安公公一声悠长的绵音,众禁卫军宫女太监赫赫扬扬跟在御驾后头,前往远处的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