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太师。”
正当陈御史被问得心中动摇,哑口无言之际,一道清越的男声从人群的最后面传来:
“难道事起有难,便不做了吗?”
众人不由得讶异,纷纷转过头去,想要看看是哪位年轻的后生这样狂妄,竟敢在这个时候掺和进来。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青绿色的身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整个人正如他的名字一般,眉眼如玉,一身清正。
众人认出来了,这不是申首辅......啊不,是申老爷的小孙子吗?
他们记得他曾经是皇帝身边的起居郎之一,也是圣宠优隆一时的天子近臣。
在申老爷从首辅的位置上致仕的时候,他倒是被皇帝破格提拔,一跃成了詹事府少詹事,在他的父亲手下做事历练。
从那时起,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申家小公子便随着申家的没落一起销声匿迹了。
纵然父子二人还在朝堂上,可地位和存在感不可与往日同语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静默到近乎成了透明人的申家小公子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只见申玉清先是朝着陈御史和叶老太师拱手行礼,然后才站直了身子,直直地看向叶老太师:
“叶太师所言种种,请恕晚生不敢苟同!”
“竖子尔尔!”
叶老太师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然后甩了甩袖子,低声骂了一句。
申玉清却并没有因为遭到了朝中最有分量威望的太师斥责而羞恼,反倒是徐徐展开一个清朗的笑意:
“晚生在您面前,自然只能说是竖子。”
叶老太师抬眸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没继续说什么了。
这......奇怪的态度,众人这才想起来叶老太师是当今陛下启蒙的夫子,而申玉清的祖父,前首辅也是陛下做太子时的太子太傅......
这叶家与申家,关系与交情是不一般的。
怪不得......怪不得申小公子敢站出来,当众反驳叶老太师的话。
“只是晚生有些话,想要向太师请教。”
申玉清含着笑意不变:
“敢问太师,这世上的事情难道是困难与不困难,就可以决定做与不做的吗?”
说着,申玉清轻轻嗤笑了一声:
“那众所周知,女子生育都是从鬼门关走一遭的辛苦,养尊处优的官眷夫人们尚且十不存七,更何况是那些平民女子呢?
难道依太师所言,这天下女子都可以因为生育辛苦,活下来困难而不怀孕生子了?”
陈御史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种事,天下女子愿不愿意倒不一定,但天下男子一定会为此上蹿下跳的!
这申老太爷一生板直,亲手带大的孙子倒是有几分混不吝的匪气。
申老太爷的两个儿子,原就是小儿子更出色些,只是为着一些往事不得不远走京城,大儿子......只能算是平庸吧。
靠着申老太爷从前做首辅的荣光撑着他在詹事府詹事的位置上生熬着,申老太爷退下来之后他就更没了升迁的指望。
倒是这个申小公子,或许能成为申家重新撑起来的突破口。
申玉清见叶老太师始终没有回应,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语气状似虚心谦虚的样子:
“太师,您觉得呢?”
叶老太师张嘴半晌,头一次在晚生后辈面前没了辩驳之词,只是“哼”了一声: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申玉清笑了笑,也不多言语。
若是他对峙的不是叶老太师,或许对方还会拉出一大堆长篇大论来反驳斥责他。
可叶老太师不一样,他是个将“以理服人”这四个字刻在骨子里的读书人。
在他心中,女子生儿育女,繁衍子嗣是天经地义之事,女子的事也无法与男子的事相提并论。
可他却没有办法从申小公子的角度推翻他,说服他,这让他拧起了眉毛,沉默了下来。
申玉清抬眸看向皇帝,朗声道:
“陛下——”
“好了!”
皇帝听够了他们的聒噪,也看清了底下人的心思和态度,挥手下了结论:
“今秋十月,开放本朝第一次女子科考。
所有规章制度,均参照今春男子科举考试,选拔出的能力优秀者,只能上任与女子相关的职位,且一旦怀上生育就必须致仕,不得再担任任何官职。
所有章程,由礼部人员拟定负责。”
顿了顿,皇帝语气缓和了些,对着叶老太师诚恳道:
“老师,今秋的女子科考,恐怕还要麻烦您做主考官,多费一费心力了。”
“陛下——”
申玉清眉头一皱,当即就要出声反对。
叶老太师这样激烈的反对开放女子科考,陛下却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他!
是,但凭资历来说,满朝上下都是叶老太师的门生,再没有比他更有资格做这个主考官的人了。
可是,叶老太师的立场和态度......他真的会用心做这件事吗?
“小公子......”
突然,申玉清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轻轻地扯了扯,不由得下意识地转眸看了过去。
只见陈御史冲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目光中流露出提醒之意。
申玉清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同众人一起跪下,恭送陛下退朝。
直到陛下明黄色的身影彻底离开,申玉清才缓缓放松了身子,感觉到后背一阵一阵的凉意,透着他的肌肤直往他的骨头里钻。
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申玉清真心实意地冲着陈御史弯身行礼,恳切道:
“晚辈多谢陈大人提醒。”
刚才若不是陈御史拉住得及时,他就要继续说下去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无论是陈御史,还是叶老太师,甚至是陛下都有所退让。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再掺和在里面多话,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所以,陈御史刚刚的举动,这份额外的提点真是十分难得。
陈御史倒是没太放在心上,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开了。
申玉清望着陈御史挺得笔直的身子,仙风道骨的背影,一时看得有些愣神。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申玉清被打得偏过了脸,口中隐隐有血腥气传来。
他迅速的低下了头,恭敬地唤道:
“父亲。”
申父压抑着满腔的怒火,沉声呵斥道: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的举动,会把我们申家放到何种位置上吗?”
刚刚,他是第一个察觉到申玉清神色变化的人,他想要拉住儿子不要冲动可却拉不住。
他的这个儿子,自幼就由祖父带大,性格模样倒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和他这个父亲并不亲近。
自从他在家中质问父亲为何为了妹妹舍弃了经营多年的首辅之位后,父亲,妻子,还有他的儿子都好像与他疏远了不少。
即便与儿子是上下级日日共事的关系,他们之间也只见恭敬没有亲近,儿子有什么不懂的也是回去向他的祖父请教,也不愿意问他这个只有几步路的父亲!
这让他心中,既挫败,又恼火。
而这种恼火,在今日达到了顶峰。
难道他还以为是申家鼎盛时期吗?
难道他还以为家中有一个做首辅的祖父,能万事都能替他们兜底吗?
父亲若真是年纪到了,风风光光地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凭着与陛下多年的师徒情分和京中人脉,倒也能庇护子孙三代。
可外人不知道,他们自家却是知道父亲是叫陛下生生从位置上撸下来的,是因为越过了自己的本分,惹恼了陛下,丢了这首辅之位的。
所以,皇帝才会将申玉清从起居郎的位置上挪走,才会把他调到自己手下,这是一种冷待和警告!
儿子不想着就此夹紧尾巴,反倒是和叶老太师唱上反调了。
叶老太师是什么人?
那是三朝老臣,陛下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夫子,满朝文臣谁人不算是他的门生?
就算是巴结讨好了陈御史......可那陈御史又岂是好巴结的?
那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连陛下的面子都不买账,就算申玉清今日站在了他这一边,陈御史难道就会卖他的好了?
申父是越想越生气,怒瞪了申玉清一眼,甩袖离开。
被他甩成一道疾风的袖子,狠狠地刮过申玉清的脸,在他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一道红痕。
此刻,大半朝臣还没有离开,全都目睹了这一场父子相争的闹剧。
感受到四面八方围过来的目光,申玉清咽下了满口的血腥味,心中全是苦涩和无奈。
他和父亲,总是意见不同。
这种不同,在他和父亲共处一寮之后越发的明显了。
今日他站出来,便知道父亲会反对,会恼怒,甚至会对他发火。
这些,他都可以预料,也可以接受。
只是,他还是觉得心累,觉得无力。
他不知道要如何和父亲沟通,要如何告诉父亲他心中的打算,如何说服父亲与他站在一处。
他今日并不是莽撞行事,而是在陈御史的一字一句中看到了长公主的影子。
就像当初,他还是陛下身边的起居郎时,从长公主殿下口中听到的开立女户的提议。
旁人或许只以为陈御史是疯魔了,可他却知道这背后必然有长公主殿下的手笔。
从休弃驸马,到开立女户,再到如今的开放女子科举......
申玉清能感受到姜荷绮在做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而且这件事很艰难,可她都一步一步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他不知道姜荷绮是如何做到让这些荒谬的提议一步步从合适的人口中说出,再到成为现实的,或许是威逼,或许是利诱,又或许是还有许许多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可有一件事,他是越发看得分明了。
长公主,绝非池中之鱼。
申家的起复,或许能在长公主殿下身上赌上一把。
父亲总以为只要他足够小心谨慎,不行差踏错,总有让陛下再看到申家的时候。
可他和祖父,都不这样认为。
祖父曾是陛下的老师,而他也曾侍奉在陛下身侧,以他们对陛下性情的了解......申家在陛下的手中绝无第二次机会。
况且以父亲的性格和能力......纵然陛下有心,也难以重用他。
所以,他和祖父一致认为申家的机会将会在姜朝的下一位主人身上。
没了首辅的位置,申家便没有资格和底气再做纯臣了。
或许选对了人,利用申家还没有散尽的人脉和家底,辅佐下一任天子登位,靠着从龙之功还有机会恢复往日六七分的荣光。
只是,到底是倒向哪一位殿下,他和祖父尚且还在犹豫商榷之间。
而今日,看着陈御史在殿下慷慨陈词的样子,申玉清的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