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溯门那棵百年的老松树下,摆着一张巨大的棋盘,韩子默正摩挲着手里的白子发着呆。
“子默?”紫月离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问道,“想什么呢?”
韩子默回过了神,忙的落了一子,说道,“昨日想重撰谪仙录,却是有些东西想不通。谪仙自是天选之人,可为什么也会故去传承?”
紫月离垂下了眼,看着已然胜负分明的棋局,说道,“天机之事,谁可随意猜测?这世上焉知有无真神,‘谪仙’有过人的力量,但也许承受着更严酷的规则。”
说着,紫月离幽幽的回忆起自己身处扶崖岛上的日子。
他一个人在神殿之中,慢慢的了解辉日神殿超越上千年的文明,试着去理解,也开始参破其间诸多秘密。
天地之大,绝大多数人平凡而微渺。
欲念滋生,叠加聚拢可能酿成令天地轮轨偏离的恶念恶行。
谪仙肩负两面,一面为拨乱,一面是导引,无谓正邪。
他们不可直接干预,但所作所为都在引导事情的走向。结局既定,过程的种种不过都是权衡。
紫月离看着手里的一本古卷,对着神殿正中奇高无比的镜面说道,
“谪仙虽负平衡之意,若代价过于惨重,岂非也是祸世乱界的灾星?人有恶念,亦有善念,你们这长长久久的寿命中,是否也会因为看过太多的生死,而把所有人的命都同质化?为了达到既定的结局,罔顾中间的代价?这样的仙,究竟是仙还是魔?”
那镜面上沉寂了许久,才慢慢映现了辉日的脸。
“轮轨复始,谪仙隐退。但是,谪仙不是仙,成为谪仙之前,亦是普通的凡人。此间若有触犯规则,可能是长达百年的罪罚,甚至以寿折罪。所以……我殁于他们三人之前。而至下次谪仙出世之前,没有人的命运会因谪仙而改变。可惜你们生在了这更迭交替的末世。但有心人,天不负,命运并非不可更改。月离,这是师尊与你的最后一面,往后的路,你且去吧……”
……
“我倒觉得凡人这般平静的几十年,最是安心。尤其是……有你的陪伴……”韩子默看着紫月离忽而深情的说道。
紫月离笑了笑,指了指棋盘,说道,“你又输了。今日的鱼,你来烧!”
韩子默叹了口气,拂了拂整洁的衣衫,说道,“为了吃口我做的饭,真是,绞尽脑汁。”
紫月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笑道,“这可是智慧!”
韩子默一挑眉,伸出那双修长的手,“我这还是写字的手呢。我不写字,谁来养家?”
紫月离皱了皱眉头,“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紫月门的藏书楼把书搬回来?”
韩子默忍俊不禁,“你拉得下脸,你去。我可不去。”
紫月离叹了口气,把棋子扔回了棋盒,忍不住拉过了韩子默的手,看着那齐平的无名指和小指,心里有些疼。
“那好,以后我学做饭,你来养家……”
……
西北边境的一处深山,有一个嵌在峭壁上的寺庙。
这寺庙仿佛是天然的造化,刻进了山之血脉里,层层叠叠,从高空望去,宛若一朵巨大的金莲。
可这寺庙之外却没有路,普通人更是看都看不见。
在“金莲”之心,有一个禅定的老和尚,眉须皆白,皱纹深刻。
自从离开江南,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数年之久,好似已经石化成一座悲天悯人的佛像。
天空忽有一抹红光闪现,老和尚徐徐的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是不容亵渎的神光。
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开口道,“你来了?”
老和尚面前的气流扯动,寺庙金莲一般的外壳一抖,闪现了一个坐在白熊身上的女子。
女子红纱裹身,肤白胜雪,脸上华彩生辉,美的难以直视,只是垂在鬓旁的是几缕雪白的发丝。
她坐在白熊肩上,一双玉足晃动,响起一串银铃声。
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老和尚,似乎在找寻几百年前的那抹影子。
良久,岚雀开口道,“果然,没有谁能永葆青春。你说入世也能保定力,可你也触犯了禁条。你竟……直接救了他的命!”
神来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那你生为女体,避世之外,可参透了?我们两人的赌约,谁都没有赢。”
岚雀从白熊身上落了下来,洁白的脚踏上了地面,银铃轻响,她走到了神来的面前,蹲了下来。
神来金色的眼睛里染上了一抹红颜。
岚雀眼里涌动了一下,一挥手,那吹弹可破的脸顿时像卸下了面具一般,变得沧桑无比,条条皱纹似乎都在诉说着几百年来的情思。
“我的罪罚从见你的那一眼起,从未停歇过。无妄山上,是永不停歇的刀风和永不落幕的酸雨。我以血肉相抗,以神力抵御。可是,我允诺为你种的花海却没有一朵是真的。每个难眠的夜里,都是抵挡不住疯长的魔障。我敢来见你,是不想带着这永生的遗憾消失。”
“什么天怒神罚,什么佛海无边,你休想,再推开我。”
说罢,岚雀伸出手轻轻的揽住了神来的肩膀。
神来的眼睛里终是波动,拢着的手心狠狠的颤抖了一下。
岚雀的神力倾泻而出,两个人的容貌似乎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
一个是娇媚无双的少女,一个是佛心禅明的小和尚,在空旷无涯的天海之畔,对视了一眼……
周遭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的坍塌,不是昏黄幽暗的禅寺,不是刀风酸雨的峰顶,而是一片最为干净最为华美的幻境,那里有一棵大树正破土疯长。
岚雀闭着眼睛,眼角的泪水不停的流下,她笑着说道,“我看见了。很庆幸,我等到的是,这个答案。”
金红缕缕,交叠石化,似尘埃,似清风。
北溟雪山的顶端,观星眺望着星幕,两个方向骤然失色,无数的星辰坠落。
他无力的伸出手去,像是要极力的接住陨落的星雨。
三方即灭,只剩他还在孤零零的坚守。
也许多年以后,那些方向会重新亮起,可是此时,只有无尽的孤寂吞没了他的心脏。
四方谪仙的传说不会消失,如同这千万年来周而复始的历史洪流。
……
十几年后,西南蜀地的一个偏远山坳。
一个身着斑斓彩衣的少女独自行在一处山林,一个周身透着缭绕黑气的修士贪婪的望着她的背影。
待到他渴望的向她伸出了罪恶之手,只见那女子蓦然回过头来。
那人只看见她眼角缀着一颗泪痣,绝美的眸子里,红光一闪。
“啊——”
林子里响起一声惨叫,惊起了数只飞鸟,那魔修匍匐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少女一挥手,背过身去,瞬间消失在林间泛起的雾气中……
中原边界的一处偏远的小村里,一个貌美的妇人正在给一些穷苦的村民看病。
天色近暗,她收了药箱往住处而去。
他们住的那个小院里,桌案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
羽青闻见香味,忙不迭的走了进去,待看见挽着袖子忙活了半天的紫月寒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是,辛苦相公了!”
紫月寒接过羽青的药箱,把她按到椅子上,希冀的说道,“能给‘小医仙’做饭,是紫某的荣幸!夫人快尝尝,今日我改良了不少,不会难以入口了……”
说着,紫月寒坐在了一旁,给两个人都倒了杯酒。
羽青看着那酒,迟疑了一下。
“无妨。”紫月寒的手指搭上羽青的手,交叠在一起。
羽青会意,刚要喝,忽听得院门一响,一个穿的花蝴蝶般的少女闪了进来。
紫月寒没有回头,叹了口气,悻悻的放下了酒杯,嗔道,
“希儿,爹爹让你去蜀地查看有没有入魔者出没,这才半日,你怎的……”
羽希一脸无辜的走了进来,眨了眨双眼,“我解决完了啊……幸好,没错过晚饭……”
说罢,羽希伸手捏了盘子里的一块肉往嘴里放。
可嚼了几下,她又忙不迭的吐了出来,“爹爹,你做饭怎么还是这么难吃!”
紫月寒的脸上有些难看。
羽青瞅见,忙不迭的也夹了块肉放进嘴里,细微的皱了下眉头,随即说道,“哪里难吃了?!我觉得你爹爹做的甚好!”
紫月寒感激的递过来一个眼神,羽青亦是一脸幸福的回望着他。
羽希看了二人如胶似漆的眼神一会儿,朝天叹了口气,“果然,我回来早了!算了,趁着没有入夜,我去沐王府吃饭了……”
说罢,羽希的身影一闪,人已经在院墙之外。而再一影动,周边跨山越水,已行路几十里。
紫月寒后知后觉的问道,“她刚才说,要去哪儿吃饭?”
羽青愣了一下,含糊其辞道,“去城东……那家暮晚楼……吧……”
紫月寒紧紧的盯了羽青一会儿,心里已经燎起一团怒火。
羽青小心翼翼的吃着饭,心里直念叨,“希儿啊,阿娘可救不了你了……只希望你们父女俩,别把那太明湖的水搅个三日不宁……”
是夜,紫月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瞪着眼睛盯了半夜,突然坐起身来要穿衣下床。
一旁的羽青被吵醒,忙不迭的问道,“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紫月寒冷冷的说道,“去上京沐王府,这阴魂不散的老狐狸……敢拐带我女儿……”
“嗨呀,希儿从小就爱跟他玩,天天风叔风叔的喊。他那人你也知道,惯会讨人欢心,给希儿搜罗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好看的衣裳……他无儿无女的,是把希儿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羽青兀自说着,突然感觉紫月寒投过来的眼神越来越阴沉,悠悠的闭了嘴。
“他没成亲,才最该提防!一把年纪了,还贼心不死。我若回来晚了,他岂不是……”
“哼,谁当年还真心托付于他?”
“难道你也动过那心思?可是我回来的不是时候……”紫月寒不自觉的动了气。
羽青斜瞅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萧玥也终身未嫁呢。三月一请帖,半年一切磋,明着是论道,谁知道背后论了个什么……”
“这是两码事!”
“怎么就两码事了?明日我要去趟凌云阁,亲自问问那萧玥是不是贼心不死!不行就打一架……我还想见识见识修无情道的断水剑呢……”羽青气恼的说道。
紫月寒忍不住笑出了声,把穿上的衣服又脱了,就势一搂,把羽青紧紧搂进了怀里,上下其手。
“怎么说着还说恼了,亏的希儿不在,差点把正事忘了……”
羽青捉住紫月寒不安分的双手,悠悠的叹了口气,“希儿体内的谪仙之力,似乎日渐强盛,我怕……”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是福是祸我们无从得知。但是我教授过希儿……”
“什么?”羽青下巴抵着紫月寒,问道。
“自己的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无惧天地。”
(全文完结)
蜉蝣朝暮穷,然其羽裳楚。
蚍蜉不自量,亦有撼树气。
可叹如尘埃,不屈辙下土。
当如泥中草,不忿寒霜冻。
都言笔者庸,谁解其中苦?
初心不相负,晚岁待青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