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泽权是看着“合金亚马孙”拔地而起的。
它被建立在衰退的亚马孙雨林——对新时代的人而言,亚马孙大荒原的名字更脍炙人口——之上,这片始于“泛美洲经贸计划”的建筑群采用了危机纪元二世纪中叶常见的树形设计,对垂直空间的利用率比旧时代建筑高得多。
但初具规模之后,更安全、都市集成度更高的地下城市概念开始兴起,这片曾被寄予厚望的建筑群陷入了尴尬的地位。
而至今仍无法完全消除的贫富与阶级很快就给了尴尬的聚居地符合其地位的居住者:那些大多数勤劳的、疲惫的、不算困苦,但也需要拼尽全力去生活的人们。
接着,就像真实的雨林那样,这些人造的树冠层下迅速繁衍出了一套自己的社会生态,这里丰饶又隐蔽,滋生出了足够多不受监管的营生。
跟文学创作者们构想的反乌托邦贫民窟不同的是,合金亚马逊里并未丢失秩序,基础秩序的维持也不来自某个地头蛇组织,反而更多仰仗政府提供的自动化城市管理系统——当然,是有选择性的。
这些社区的公共场所监控永远修不过来,市政收到的清洁无人机出动申请却异常多;新闻总在报道社区里出现的纠纷,但治安机构每年统计出警数量却总是没有这里。
“我们不是想成为被遗弃者,我们只是喜欢自立。”曾经有纪录片采访合金亚马逊的某位居民,他如此总结这里的精神。
章泽权却觉得这是扯淡,跟两百年前以为自己觉醒了的中二学生高喊“自由、压迫、爆”之类的没什么区别,都是没理解权利与义务的蠢蛋。
想起这时代没人记得中二这词指代什么了,章泽权清清嗓子,啐了一口唾沫到地上,引来不远处一台小小的清洁机器人发出嗡鸣抗议。
尽管隐蔽监管这片区域一直是他的工作,但上一次亲自来这里还是意识克隆之前——也就是前一具肉体。
那时候这片“树林”刚刚落成,自己这次来要找的人也还年轻,不知道几十年过去,店主还念不念旧情。
当初章泽权规划把pdc情报机构安排到全世界驻场,全部由自己负责的时候,大壮却说他突然想起在南美他说不准有些私下的人脉可以提供帮助。
章泽权觉得不可思议,就大壮那种可称低能的社交和外文水平,怎么会在南美洲有什么私人人脉?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直以来帮他干活的雇佣兵之一,退休后带着全家离开了美国移居了南美。他还讲了些那个叫鲍勃的雇佣兵卸掉了他一只手才保住他性命,还有些什么细枝末节,不过章泽权并没放在心上。
章泽权只记得彼时他见到的鲍勃已是个老人,家里的店面已由其儿子接手,店铺更是已比大壮所言大上许多,父子两人得知章泽权是大壮介绍来的后,都表现得相当好客,很难看出是大壮所说“一张臭脸”的那种人。
总之,一番解释和请求后,两人都很认真地表达了“乐意提供必要帮助”的意愿,章泽权甚至说服了看起来颇为保守的鲍勃同意家里的酒吧涉及灰产,更好地提供非官方情报和帮助。
后来酒吧搬到了合金亚马逊,更是在pdc的间接支持下成了这座城市极重要的走私集中地。
说来可笑,因为互联网的完全规范化,所有通讯媒介都统一可追溯可查询,反而让所有非法行为回到了古代需要当面接洽,确保不被记录才能保障安全的状态,情报集散地变得必不可少起来。
这也是章泽权准备在此处埋伏的原因,无论是查脱离政府管制的激光发射器来源还是想要潜逃的犯人,这里都极有可能出现收获。
但麻烦出现在开始交涉之前,看来鲍勃父子的家族产业早被交给了下一代打理,而新老板给酒吧定的规矩比原来可多多了。
也可能是刚发生了面壁者遇袭的事件,这里见不得光的家伙们变得敏感了起来。总之,章泽权花了点口舌和预算才见到新任老板。
万幸新一代老板被长辈交代过相关利害,知道章泽权身份后连忙保证安排协助。
竟然疏忽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源变更,章泽权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松懈了很多,对情报的及时性和掌控力在这之后有必要加强一下。
他交代了老板几句,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在吧台点了杯酒,开始整理今天的情报。
等到他喝完这杯酒,用植入终端上传日志报告时,老板却过来告诉他:有人似乎认识他想要找的人。
章泽权没想到进展这么快,老板只说是自己亲信的手下有线索,具体问题现在就可以去“酒吧包间”谈妥。
这话让章泽权升起了一丝怀疑:这类情报集散地都会提供足够私密的空间给客户们进行交流,甚至很多地方会加装“智子屏蔽室”给客户安全感。
但绝对的封闭对于章泽权这样一个背靠强大官方组织的人反而是惹人不安的,毕竟他pdc专员的身份在黑道可不太好使。
不过这一顾虑在他见到那个“手下”的时候打消了,章泽权答应和他聊一聊。
那是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有浅褐色的肌肤,跟当代的大部分南美人一样,已看不出危机纪元时还很显着的人种特征,但无论时代怎么前进,愤世嫉俗和自命不凡永远和第二性征一样准时出现在这些崽子身上。
这个看起来和章泽权年轻时同样讨打的小伙看起来偏瘦,套着件有些旧的自发光t恤,衣服正面用非常复古的红白色波普风图片轮流浮现三个男人的头像。
骑在马上的英武男人、头戴贝雷帽的小胡子男人和叼着雪茄的粗壮男人。
三个人都毕生致力于解放这片大陆上的人民,在长达四百年的岁月里,他们和无数志士一起,将侵略者们掌控的种植园改造成了无数如“合金亚马逊”般参天的宏伟城市。
而现在,这个小崽子得为了他身上这件衣服的轮换头像印花,给智能t恤公司每个月0.82地球公币的月租——如果他是会员的话,不然就得是0.99地球公币\/月了。
而这主要是为了向他人展示自己正在崇拜这些多少反对偶像崇拜的偶像,其中有一个甚至还活着。章泽权又为自己的脑内绕口令乐了一下。
这种张扬的年轻人不可能策划或者参与这么一个缜密的暗杀计划,更别说章泽权所在阵营和雷迪亚兹相同,而这个崽子把雷迪亚兹当成偶像印在衣服上。
那么最大的可能是,他真的只是恰好了解情报。
于是章泽权不动声色地趁还没进包间前上传了日志,跟那个拽得不行的崽子进了个看起来颇为干净的房间。
果然,在关上房间门之前,章泽权就注意到自己植入终端的信号变得微弱,等老板带上门,一声轻微咔哒声后,实时联网的植入终端彻底进入了无信号状态。
他抢先在房间沙发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只打算给小崽子一小半空位,但刚刚缩进沙发,却感到一阵细微的啪嗒声伴随瞬间的眩晕感袭来,后颈一阵痉挛般的酥麻。
房间的灯光也顺势暗了一下,他条件反射中站起身警戒,但只觉得自己脑子像是慢了半拍,身子有些摇晃,更不知道这种安全屋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
努力晃了晃头之后,章泽权把目光聚焦在了对方正在甩动的左手上,年轻人就像刚刚被什么虫子蛰了一下,然后把虫子拍到地上那样。
因此章泽权又下意识往他脚下望去,果然看到那个“蜇”了年轻人一下的东西:一个灰色小圆球,外壳的几条刻线中冒出些微的黑烟。
“小型的Emp手雷,作用范围不大,功率也不够,刚好够瘫痪植入终端,余波又刚好能被这个隔绝电磁信号的房间吸收。”年轻人一边解释一边缩回手,漫不经心地在暗下来的t恤上擦擦,把手揣进了裤兜里。
见章泽权还没缓过神,他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你知道我们这种工作,植入终端基本是要私自拆掉的,所以Emp对我而言无效。”
他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点鼻音,听着让人异常不爽。自发光t恤也被Emp影响,胸口的人像阴影闪烁,看起来有些诡异。
难怪刚才章泽权觉得眩晕,他的终端比民用的神经接驳更深以提供工作上的便利,但又缺乏军队以安全稳定为第一目的的笨重接口防护,在承受Emp攻击时自然更为脆弱也生理反应更大。
来者不善,章泽权在脑内努力思考当前局面的可能性,嘴里不忘先稳住对方:“这就是你要解释的全部?哥们儿,听不太懂啊。”
为什么一个灰色地带的小喽啰要袭击pdc的探员?他背后的势力是什么?酒吧老板想独走?但无论是威胁还是谈判都用不着这种冒犯又危险的方式,袭击必然引来报复和镇压。
或者更简单,这崽子真的参与了袭击泰勒的计划,准备杀人灭口,需要先阻断章泽权对外通讯的所有可能和后续留存的证据。
无论如何,章泽权都在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后身后掏,他还有枪,说不通的问题可以暴力解决。
“巧了,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是你?你怎么还没死,甚至没有变些面貌?”年轻人的语气听起来颇有一种按耐不住的好奇。
“什么?”章泽权想顺嘴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但他突然意识到这人或许是见过其他的自己,因此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一个毫不犹豫袭击pdc人员,或许还在其他地方见过自己的家伙,这人远比看上去危险,贸然暴露身份不是好事。
总之先掏枪,章泽权迅速做出判断。
他继续将右手往后伸,那把军队制式的激光枪可靠性足够,能抵抗一般的Emp攻击,先制服这个看起来有些疯的崽子,摆平他需要的行动报告和酒吧老板那边的事等以后再说。
但在他摸到枪柄前,一声巨大炸鸣先在包间内响起。
接着,带着些枪油和火药味儿的香气涌入章泽权被爆鸣震得隐隐发酸的鼻腔。
大概花了两秒,章泽权才在耳鸣消失前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开枪了,而且是用一把老式的动能弹枪械。
章泽权的准备掏枪的手停了下来,因为对面很明显是朝他的手瞄准的,但所幸子弹并未射中章泽权。
“一次警告!”年轻人似乎也被这密闭空间内的枪声震得耳鸣了,他做着夸张的表情大声喊:“不好意思哈!没瞄准,第一次盲射!”
这时章泽权才把视线聚焦到他手的位置,发现他裤子上多出个冒烟的洞来,很明显那是刚刚的射击造成的。
年轻人张张嘴,像是打个哈欠那样缓解耳鸣,接着大方地把手从裤兜里掏了出来,连带一把微型左轮。
那是一把老枪,镀铬的枪管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不再光亮,这将机械美感发挥到极致的型号是上个世纪初单人动能武器的最后挣扎。
解决掉小型化和电池容量问题后,激光枪几乎在各个维度全面碾压了动能枪,由此诞生了这款动能武器商舍命一搏的设计结晶。
但很可惜,社会需要激光枪更方便与强制的登记追踪能力,最终这款造价高昂的手枪还是沦为了收藏品和文化符号,挂在了历史这面墙上。
对方现在大方地把枪举起来了,稳稳地瞄准了章泽权眉心:“没想到能被文物威胁,对吧?这可是我能匿名搞到的最小杀人武器了,时间往前的武器不好藏,往后的都易于追踪,包间的隔音还正好能藏住枪声,简直就是……完美。”
章泽权发现自己脸上出汗了,这人看起来比刚刚疯多了,难道他刚刚一直是在装作一个容易被看透的小喽啰?他在脑子里快速思考着可能性,但身子已经僵住,不敢再动一下了。
年轻人见状倒是伸出另一只手来,说到:“看起来你真的不记得了,那我自我介绍一下,\"说到这里,年轻人一顿,很快又继续说:“你可以叫我布恩迪亚,很早以前我们有幸见过一面。所以你叫什么,杀人犯先生?”
章泽权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准备和自己握手,很明显,这也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手离开枪。
章泽权看得出他举枪的姿势不够标准,但似乎有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把枪握得足够稳。
这就够了,这么近的距离下训练带来的准确度并不重要,刚刚那一枪震慑住章泽权后,他获得了巨大的先手优势。
“姓胡,胡安欢,有什么指教?\"章泽权尽量小心地张开手去跟对方相握,不忘看对方有没有什么破绽。
或许可以在握手的时候趁机使出擒拿技,试试看舍命一搏。
设想中,章泽权能躲过对方的枪击,至少避开要害的情况下制服对方。他庆幸自己有当年军事训练的记忆,运气好或许能在受伤不严重的情况下夺枪。
但布恩迪亚在两人握手的前一刻把手缩了回去,又打乱了章泽权刚刚指定的对策。
而看着对方有些怠慢的表情,章泽权总觉得他只是想羞辱自己,而不是提防。
”那坐吧,杀人犯先生,自我介绍结束了。”布恩迪亚偏头,示意章泽权坐回沙发。
布恩迪亚看来并不在意章泽权的名字,仍称呼他杀人犯,又一次羞辱。
但先握住枪的是布恩迪亚,于是章泽权只好把双手举在身前,尽量缓慢地坐回了沙发。
他本以为布恩迪亚会随后坐在沙发另一端,但对方仍站在原地,用枪指着章泽权,说:
\"我就不坐了,我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看你的感觉。”
在一分钟以内,布恩迪亚第三次羞辱了自己。章泽权开始觉得说不定某个自己真跟这人有深仇大恨。
两个世纪的生命让章泽权早已不再敏感易怒,但久违的挫败倒让他激起了沉寂许久的好奇心,于是他用尽量镇静地口气问:\"或许你该提醒一下我,我们的恩怨始于何处?”
“前景提要,当然,当然……\"布恩迪亚夸张地拍一下头,像是什么巨大的疏忽:“忘了您这样的大人物不太记事,还是说,现在的你不是当时的凶手呢,杀人犯先生?”
最后半句话带着让人不安的猜测,似乎他已经知晓了章泽权克隆自己的事。不过布恩迪亚没等章泽权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第一次见到杀人犯先生时我还很小,五岁还是六岁?无所谓,总之我已经有记忆了,所以我记得是你干掉了我爸。”布恩迪亚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似乎是看到了章泽权眼里地疑问并没消失,又补充道:
“很俗套,那天我从只有我知道的家里‘秘密通道’里提前回家,看到了你想要伪装成失踪案的谋杀,而你恰巧没有发现我。”
“还记不起来?那我不介意多给你些提示词:南亚克隆工厂、库马斯秀,还有一个什么什么基金会的资助金。”
尽管布恩迪亚很“慷慨”地给出了提示,但章泽权却无法将这些词联系起来。
南亚克隆工厂事件已是七八十年前震惊的恶性伦理事件了,而且确实和章泽权有联系——就像海拉细胞那样,在诞生克隆器官规范前就进行过克隆的章泽权基因样本流出,几经辗转被用作了克隆人工厂的基因母本之一。
这些不需要接受教育,只受过粗暴神经植入,能对对流水线动作和吃喝拉撒做出反应的克隆人们被关在工厂压榨着异常丰富的剩余价值。
事件暴露后,大家发现源头居然是彼时的专利法和机械维护成本问题:它们让部分加工业用克隆人的成本反而更低,那次事件的舆论发酵和后续处理都有pdc参与,也是那时的章泽权处理的。
想到彼时的自己居然要负责销毁一大堆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半成品克隆人,还要安顿那些被认为“有人权的”,流水线上的克隆人,章泽权就觉得有些膈应。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危机纪元前留下的专利法垄断形式被彻底击碎,一个全球范围内共享专利与公平裁量收益的独立机构建立,克隆器官相关的行为被严密监管,在相关问题上一直保守的社会道德在经过事件后产生了更开放的思潮。
想起这些结果,章泽权觉得几乎是最好的结局了,很难想象会造成什么不幸。
而“库马斯秀”,则单纯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新媒体综艺节目,从明星八卦到科普起底无所不包,在好几十年前颇有影响力,现在却似乎不如一些精准投送的碎片信息有市场了。
至于“什么什么基金会\",天知道什么什么是指什么!pdc早就像曾经章泽权和大壮经常没事骂两句的某些势力一样,控制着好些ngo参与社会活动,虽然不再是以颠覆为目的就是了。
不过杀人藏尸报失踪这种指控,章泽权倒是不怀疑自己干过,就是因为自信狠得下心,章泽权才选择由自己揽下这些阴暗面的活计。但反过来说,这么多自己干过这么多脏活,突然出现一个人控诉自己,章泽权也很茫然。
更何况,这个布恩迪亚的杀父之仇看来是好几十年前结下的,他现在又被Emp切断了植入终端,连找找其他自己干这事的记录都做不到。
所以章泽权实在不好接话,只能沉默,思索着这几个词之间的联系。他本来就不打算跟布恩迪亚纠缠,现在的对质只是在为找机会离开这房间,然后干掉这个有点疯癫的危险分子。
布恩迪亚见他没有反应,似是讥讽地学着他的表情做出思考状,然后轻声说:”哦呀,似乎杀人犯先生真的不是本人啊。我刚刚地陈述里可是有很大的问题来着。“
这个疯子到现在为止似乎一句实话都没说。
“所以你根本没什么情报,单纯是来套我的话?”章泽权感觉情况开始脱离掌控了,一个精神状态看起来就不太稳定的家伙似乎开始相信他是克隆人,这件事如果被曝光,如果他背后有团体……总之,这会是他加入pdc后闯出的最大篓子。
“不,我跟你不一样,杀人犯先生,我可是真准备给你情报的,虽然准备给错的就是了。毕竟那样我才有时间毁灭证据嘛。”布恩迪亚反驳道,顺便给出了一个更不可思议的答案。
但无论如何,至少章泽权转移话题的目的达到了。
“你是说,你先再干这些其实是临时起意的复仇?”章泽权又开始思考这个距离下晃身躲开对方枪击,至少避开心脏和大脑后举枪反击的可能性了,现在干掉这个有点疯的家伙比找情报更重要。
假设布恩迪亚刚才所言,他是见到章泽权模样才临时起意袭击开枪是真的话,就说明他很可能深度参与了袭击泰勒的计划,甚至是主谋。
章泽权为自己的判断失误感到后悔,年轻人眼里的轻狂让人轻视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大多没有匹配其骄傲的实力,但这个疯子真有,所以现在的局面完全来自自己的傲慢。
章泽权想要补救自己的疏忽,再套套话,他看起来足够自大,肯定想洋洋得意地跟人炫耀自己的“成就”。
“…所以,刺杀泰勒的计划,真是你干的?”
“你真想听?”布恩迪亚反问,章泽权决定先承认,看看对方的反应,于是轻轻点点头。
在章泽权反应过来前,封闭的空间里又传来三声枪响,即使是效果极佳的吸音材料,包间内仍留下些微回声。
三枪都瞄准了章泽权的右手臂。
“不好意思啊杀人犯先生,我这人讲起故事来很投入,为了防止你找到破绽反击,做点预防性攻击很合理吧?”
“你他妈……”撕裂肌肉的剧痛传来,和激光枪伤口的高温碳化带来的灼烧钝痛完全不同,但都同样足以封锁掉人的行动力。
章泽权疼得冷汗直流,但转念一想,用左手装作捂伤口的话,或许能有机会把武器陶出来。
但在他伸手之前,布恩迪亚直接把还滚烫的枪口顶上了章泽权额头。
“嘘,动能弹的伤口是会流血的,大喊大叫和乱动会让你失血更快,撑不到我故事讲完。”布恩迪亚提醒。
这个疯子其实相当冷静,他没有留下破绽,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里,这种情况下,能从他嘴里得到些情报已是占到便宜了。
“那就快说,别再磨磨唧唧了。”章泽权咬着牙挤出几这句话,感觉有些头晕。
“嗯,可是我有三十二场失败的起义想要讲,你想听哪个?”布恩迪亚没头没脑地提问,让章泽权更加暴躁。
“什么是狗日的起义?这次袭击泰勒也是其中之一?那你最好早点儿自首。”谜语比谎言更惹人讨厌,章泽权一直如此认为。
布恩迪亚似乎失望于章泽权的回答,叹了口气:“你没有幽默感,也不不爱看书,是吗,杀人犯先生?”
“我只知道动能弹的伤口会失血,而你让人听不懂的蠢问题…在浪费我,听你把故事讲完的,宝贵时间。”章泽权努力吸气去平复枪伤带来的剧痛。
“不错嘛,你看来只是不爱看书而已。”布恩迪亚似乎很开心,开始讲起故事。
布恩迪亚的思维很跳跃,故事也是,但至少够章泽权捕捉到了足够多信息:
他的父亲是某个“南亚克隆工厂事件”被解救的克隆人之子:一个在工厂里待到成年的克隆人根本就不能适应现实社会,更别说结婚,但布恩迪亚祖母是个“懂得抓住机会”的女子。
她明白“克隆人的妻子”这个身份比“救济院服务人员”拥有多得多的价值,并且在布恩迪亚父亲出生后,让这个身份成为了自己的经济来源。
而布恩迪亚的父亲继承了祖母的“智慧”,更有“克隆人之子”的身份,家里的收入却没有翻倍:毕竟人们作为群体,从来没有长期热情关注同一个“猎奇笑话”。
在如此评价自己的家庭后,布恩迪亚又用高高在上的语气点评了自己那早衰早死的克隆人祖父:“到死都没活到叛逆期的衰老小孩”。
因为布恩迪亚的出生,布恩迪亚“有家族丑闻露阴癖”的父亲需要更多的曝光度和采访才能维持开销,于是他的父亲准备在彼时大热的《库马斯秀》上说一些惊世骇俗的内幕——出自节目组剧本的那种。
于是很巧合的,在节目正式开始录制前,一张臭脸的杀人犯先生出现了,将布恩迪亚“昏迷”的父亲拖出了房门时撞到了正好回家的小孩布恩迪亚,并安抚布恩迪亚父亲只是醉了,需要带他去醒醒酒。
小布恩迪亚很迷惑,父亲确实时常醉到不省人事,但他不会嘴唇乌紫地翻白眼,更不会不打鼾。不过他知道小孩没事不要多嘴的规则,所以他给杀人犯先生让开了路,也记住了杀人犯先生那张和祖父过分相似的脸。
当然,随后布恩迪亚的父亲就失踪了,随后是节目取消-政府救济-祖母离世-流落街头的俗套剧情。
“没什么要评价的吗?杀人犯先生?”故事告一段落,布恩迪亚又兴致勃勃地问章泽权。
章泽权此时已脸色苍白,似乎已经认命,意识到自己将因失血死在这里。
但他仍然回答了问题:“没有,你讲故事又臭又长,我只想听你供述是谁在策划面壁者袭击的计划。”
“真遗憾,我以为接下来你可以尖锐地给我做心理侧写,说是我畸形病态的童年让我热衷于破坏规则的。”
“不,你就他妈是个天生坏种,但一般的坏种不会去想着袭击面壁者,所以是谁在指挥你这个坏种?”章泽权气若游丝,却仍在质问布恩迪亚。
若是状态正常,章泽权一定会选择更旁敲侧击的话术去引导对方,但章泽权已经没了体力思考,更知道对方是个谨慎的疯子,这质问只是自己死前的不甘和一个小小的奢望罢了。
章泽权在刚刚已经接受了自己将死的命运。选择克隆足够多的自己就是有这点不好,章泽权的求生欲望已经低于常人很多了。
今天这样的局面,若是正常人,或许在意识到对方的疯狂后就绪迅速选择舍身一搏,以求半分生路,但章泽权却一次次错失机会。
因为他比他人多一个选择:只要自己的尸体脱离目前这个电磁屏蔽的环境,那么充当个人黑匣子的植入终端就会自动发送事故信号,黑匣子独立于植入终端处理器的稳定性设计让一般Emp也无法破坏其功能,随后其他自己就会在背靠pdc的情况下替自己复仇。
对常人而言他们面对危机需要付出仅有一次的生命,但章泽权只会损失数天的记忆。只要想通个人存在的问题,理性就能很容易压制住求生本能。
布恩迪亚自信Emp摧毁了章泽权直入终端的全部功能,因此才如此坦然地跟章泽权聊这些事,他相信章泽权作为死人不会泄密。
所以他依旧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是谁让我这么做,而是所有人都告诉我别这么做,那作为马孔多人,我又怎么忍得住不去试试呢?”
他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但这算是承认了他是主犯的意思?章泽权希望自己不再响应的植入终端还能有最后一点儿录音功能,自动保存他有生命信号时的最后五分钟音频,给其他自己留下足够多线索。
这种可能性不高,但至少比章泽权能活着出门更有可能,所以章泽权还得保证自己会死在对方认罪的五分钟内。失血不可控,他现在要在五分钟内让布恩迪亚杀死自己。
“……那有够遗憾的,坏种,泰勒活得好好的,你的‘起义’是以失败为目的的吗?”章泽权开始嘲讽,却发现失血让他一向自豪的嘲讽能力都变得软弱无力。
“可是这次是我第一次试着干点大事啊,杀人犯先生,结果直接就把你引出来了,我觉得还算进度喜人吧?”布恩迪亚撇撇嘴,似乎忘了他刚才说过他曾有“32场失败的起义”。
章泽权想继续挑衅,但说出的话却像某个旧时代动漫里的反派发言:“喜人?你不知道你对抗的东西是什么,你连一星期都藏不下去,崽子。”
“我要面对的是克隆人军团啊!杀人犯先生,你再次出现之后我就想明白了,我设计验证这么多次的激光诡计怎么可能杀不死一个人类?三十年前杀死我父亲的青年杀人犯怎么可能外貌一成不变?”布恩迪亚的眼睛闪着光,就像第一次发现巨大独角仙的孩童。
他真的猜到了真相,章泽权感觉自己的疏忽捅出了巨大的篓子:“那你就该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你再聪明,在绝对的科技代差和侦查优势下也迟早暴露。”
布恩迪亚拍一下脑袋,像是想到什么:“你说得很对,你说得很对啊,你提醒我了,杀人犯先生,科技代差啊。我现在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了,明明我刚刚还在为怎么处理你的尸体发愁来着。”
章泽权发现他居然真的是临时起意,什么疯子才会日常揣着一把枪和Emp生活?而且他这句话里似乎还藏着什么更疯癫的逻辑关系……
昏沉和冰冷的感觉笼罩了章泽权的思维,让他的思绪变得迟缓,但他正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去跟上这个疯子的逻辑。
科技代差——他明明认识到了他袭击的pdc有这么大的优势,却好像他才是能利用科技者般兴奋,可地球上绝不会有在情报和科技上超过pdc的势力……
除了三体人。
而作为袭击了三体人重要监控目标面壁者的犯人,布恩迪亚很有可能正在被智子监视。
很显然,布恩迪亚想到了这一点,如果他以此行为作为投靠三体人的投名状,那么他自然就会得到远超地球方面的情报支持……
三体人看到正在发生的这一幕,会做出怎样的判断?在Eto已经成为历史笑柄的当下,已经很久没人担心地球叛徒的问题了,三体人是否会冒着被大壮发现的风险重新在地球扶植代行者?
飘忽的思绪正在逸散,章泽权没能思考出答案,但看到了布恩迪亚开心的笑。
“我其实不叫布恩迪亚,杀人犯先生。”
在章泽权理解完这句话之前,他开了枪,对准章泽权的眉心。
“布恩迪亚”做完这一切,惬意地坐在了沙发上,丝毫不在意旁边血泊中章泽权的尸体,开始如同演员排练般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砰,砰砰砰,砰,我刚刚开了五枪,还剩下一颗子弹,正好够吞枪自尽。”
他把弄着手里的枪,顿了顿又说:“这样就会有两具尸体和一个阴谋被永远埋葬,未免有些可惜。或许有人能劝劝我,告诉我其实有另一条路。”
“比如我想试着颠覆一下世界秩序,而另一些势力需要这个世界的秩序被颠覆,在给目前秩序顶点那个人找麻烦这件事上,说不定我们有一些共同利益。”
“不过毕竟是临时起意的杀人嘛,所以其实我并没有一个善后计划,甚至没有存款给酒吧老板重新装一次隔音壁了,所以很需要潜在合作伙伴的一些小小帮助。”
说完,他很随意地把枪抵在自己的头上,开始等待。
等待的时间并不久,“布恩迪亚”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白色的文字,就像历史课文上记载的那样。
智子打出的文字规律地出现在“布恩迪亚”视网膜上,用严谨规范的措辞对他们的合作关系做出定性,告诫他要记得开门前毁掉章泽权的植入终端黑匣子,又为他规划了一整套不引人怀疑的脱罪与潜逃方案。
来自遥远世界的文明再次在地球上找到了合作者,而这孓然一身的合作者却突然说着些不知所谓的呢喃。
他说,漫长的雨季结束,马孔多该迎来风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