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天杀的袭击!针对面壁者的!还成功了!”
泰勒的脑袋被禁锢在一个颇有些滑稽的白色框架内,抬起手指向斜倚一旁的“王上尉”怒骂。
这颗脑袋像是被白色笼子装起来的没毛火鸡。“王上尉”没听进去泰勒的指责,只是为自己不礼貌的想法轻轻嗤笑。
“王,我今天晚上前我要看到调查结果,听到了吗!?”
“我……的同事们已经在尽全力调查了,面壁者先生,但我们不是您习惯差遣的cIA,没办法在18个小时内抓几个良民满足你的要求。所以我的回复是,我们只能保证您在演讲之后拿到第一份您自己的尸检报告。”
虽然嘴上恭敬,但“王上尉”的话里还是有藏不住的讽刺,这让本就暴躁的泰勒更为窝火。
在泰勒再次出言责骂之前,“王上尉”给对方找了个台阶下:“在重植毛发的时候面部表情变化太大会造成某些让人尴尬的后果,相信我,面壁者先生。”
于是泰勒闭眼,深吸一口气,选择闭了嘴。
好久没看过面壁者这么气急败坏了,章泽权欣赏着泰勒的窘态,感到自己的某种恶趣味得到了满足。
不过他真的算是泰勒吗?
几个小时前,南美最大的圣马丁航空航天机场外,原本计划参与某场会议的面壁者泰勒受到不明身份人员的袭击,在全力抢救之后被堪称神迹的现代医学救了回来,不久他将就此发表公开演讲,安抚民心。
这是官方说法,但章泽权和一小部分人知道真相:袭击中的泰勒脑部被毁,而破坏程度超过了危机纪元200年医学修复的极限,他们能做到维持泰勒身体的生命体征,但无法再在手术台上重建他的思维了。
说俗一点,他死了。
好消息是,面壁者们早有了自己的备用方案,或者说备用面壁者:他们秘密地每隔一段时间就将自己脑部的状态进行一次量子扫描和存储,封装成记忆模块,以防遇见今天这样的情况。
而这样的意外真的发生时,一个为面壁者准备的克隆体被从培养皿中拉出来,植入了泰勒一天前刚更新的记忆模块,一个和之前别无二致,只是缺少了一天记忆的泰勒便新鲜出炉了。
不过他们仍没解决培养克隆体不适合让其自然生长毛发的问题,克隆体泰勒还是那么光秃秃的。
至少人类研制出了3d打印的快速植发技术,也就是泰勒头上的那个白色笼子,它能在半小时内给泰勒接上仿真毛发,以假乱真。
对这个克隆体而言,除了调换身体带来的些微失调感和突然消失了一天记忆之外,理论上他和泰勒没有任何区别。而面壁者团队只要向新泰勒传达他在遗忘的这一天里经历了什么,面壁者就什么都不会失去。
这其实很危险,让人失去对死亡的畏惧,让自己的记忆和身体变得不再唯一,失去对“自我”的锚定,再彻底沦为特权阶层永生的手段。
所以这项技术被严格限制,只被允许由pdc统一调用管理用于面壁者计划,若不是面壁者们强大的意志,这项技术一定会让普通人迷失。
除非对象是一个疯子。
章泽权觉得自己确实是。
毕竟他组建了一个直隶于pdc的秘密安全机构,而主要成员全部是利用这技术秘密生产的,自己的复制体。
毕竟这样,他,或者说他们才能一边扮演面壁者身边的“王上尉”或者其他什么人,一边去保证把该做的一切做好。
毕竟这样,章泽权才能完全信任自己的同事——他是个只信任自己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自己人”吧。这种诡异的冷笑话大壮会很喜欢,但章泽权不希望自己被其他人喜欢,所以他决定不把这种奇怪的冷笑话讲给大壮听。
趁着泰勒闭嘴的这段时间,章泽权整理了一份评估报告传给在总部调度室的自己们,心里想着今晚有空可以和驻泛亚行动处的那个章泽权把那把拖了很久的《文明x7》打完。
反正接下来,辛苦的得是南美的自己,那他休息的那部分,自己一定得帮他好好享受了。
...
“胡…胡欢、安,呃,胡探员,这次袭击的详细资料已经发送给您的终端了,还有必要再看一次现场么?”一位高瘦的年轻军官正跟在驻南美的章泽权后面,疑惑发问。
他现在其实有点窘迫,毕竟自己差点叫错这个pdc直属探员的名字,实在太没礼貌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章泽权取假名时的恶趣味。
他用了南美地区常见的“Juan(胡安)”译名,再加上一个发音相近的 欢 字,特意取了个拗口的名字“胡欢安”想看人出丑。
章泽权因为自己的小玩笑得逞颇感愉悦,自从几十年前全球开始推进基于中英文和部分重要语种单词结合成的世界语后,这种小伎俩成功的机率可是越来越小了。
所以章泽权很乐意回答这位年轻军官:“因为我感觉初步推测搞错了……”他顿了顿,突然心血来潮地问年轻军官:“你觉得这案子是哪儿有问题?”
“我觉得能让袭击者得逞,对泰勒先生造成重伤,是我们大南美联邦安全部门的重大失职…”年轻军官似乎以为章泽权在责问他,全身紧绷,先一步道歉了。
章泽权被他反应逗乐,但又从话里听出他其实并不知道泰勒已死亡的事,又重新问了一次:“我是说,啧,你觉得,现在这份报告里推定的袭击手段,有没有哪里很奇怪?”
“奇怪?”年轻警官皱眉:“我看看…结论是[来自近地轨道或高空飞行器的远距离激光攻击]?嘶……我看看理由。”
如今已是危机纪元三世纪初,公元纪年23世纪,距离科技大爆发已有200年,大数据AI的应用已经普及,这类案件在发生之后就会迅速由AI分析大量相关信息给出一份分析报告,且早已被众多案例证明其准确性和效率。
年轻军官很明显也对这个匪夷所思结果感到疑惑,他很认真地利用自己的植入式信息终端去阅读理由:
“第一,面壁者外出的常驻安保力量包含了正常运作的埃癸斯反投射物拦截系统,理论上千分之一光速以下的投射物不可能对面壁者造成威胁……”
“……大气中的生物与化学威胁检测结果正常…泰勒先生的植入终端报错是E32,代表高温熔毁风险或其他…”
“…伤者受创角度是以俯角48°的方向出现的重度烧伤,证明攻击来自正面天空,而目前能造成同样效果的的等离子类武器无法在大气层中进行精确的超远距离打击…”
“啊,案发时还有一架负责警戒的安保无人机同样因为高温出现故障而损毁,如果假设是恰好途经了激光束攻击时的轨道,因此导致熔毁的话,这个推论便能完全成立了!”
看完AI列出的理由,年轻军官脸上的凝重和疑问一起消失了,就像旧纪元某个虚构侦探所言,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结果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
AI就是干这个的,将巨量的数据进行巨量的穷举排列,这样只用加上一些简单的逻辑,就能节省大量人力得出结论。
作为现代人,年轻军官早就习惯了AI用笨办法在效率上将“聪明”的人类打败,所以这次他也被AI说服了。
但章泽权不是现代人,他是个旧时代的遗老,他觉得这件事真他妈的邪乎。
而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在学习一些必要的刑侦常识时,有人告诉他:邪乎到家必有鬼。
“所以我觉得我们真的没必要再去现场一次了,探员先生,现在要求pdc配合给出所有在案发时间出现在既定天域的航空航天器数据进行排查才更要紧。”年轻军官语气突然从恭敬变得带几分强硬,惹得章泽权差点笑出声。
他当然知道军官语气变化的原因:pdc因为各种原因早就有“高高在上的精英”、“在大气层外却干涉地球的权力机构”这类刻板印象,现在这位地球军官突然发现攻击来自基本被pdc垄断的天空,pdc派来的探员却开着车去调查没什么问题的现场,这不是阴谋是什么?
所以章泽权很配合地演戏:“不行,伤者身份首先是pdc人士,这次袭击事件的调查由我全权负责,地球安保人员只能做协助作用,明白?”
他刻意强调了下“身份”“地球”之类的词,然后偷瞄军官的脸色,果然比刚才更难看了些。
接下来的路程是章泽权乐于享受的尴尬沉默,让他可以慢慢寻找这次AI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因为他知道这次袭击绝对不可能来自空中的轨道激光攻击,得益于人类文明由内而外的信息化,章泽权自信自己掌握了所有有袭击意向组织的情报动作,每一个有组织的针对面壁者的袭击都在被pdc监视甚至被控制。
可泰勒还是死了,这意味着一个未知的变量在参与,它可能来自一个未知的新兴组织,或者个人,甚至想得再坏一点,袭击是三体人策划的。
所以这也是他亲自出马调查的原因。这次袭击无论动机还是攻击方式都完全出乎意料,就像战略游戏中制作者带着恶意制作的纯随机负面事件,让章泽权感到非常不爽。
很快,浮空车到达了现场,证物提取和现场记录早已完成,繁忙的空天交通让离城区不远的圣马丁机场无法空出太多时间为面壁者的“受伤”封场空转,现场已开始有序恢复交通,不过也确实为章泽权的二次探查做出了安排,让飞行器尽量远离了案发地。
现场比章泽权预想的更整洁,机场早被自动机器人打扫干净,但在来的路上,他大概有了怀疑的方向。所以这次来他并没抱着找到什么物证的期待。
他站在袭击现场,从身上摸出一个微型无人机垂直上抛,无人机没有下落,而是悬停在了章泽权头顶,然后缓缓上升,最终停在距地面十七八米的位置。
年轻警官顿时紧张起来,几乎就要伸手去掏枪了:“探员先生,这里是机场,你不该在管制空域操作任何没有报备的飞行器。”
“那你把申报链接发我,我有空补上——算了,我完事了,就这十几秒时间,你就当没看到好了。”章泽权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动动手指将微型无人机收了回来。
“你……做了什么?”年轻军官又被整懵了,但他没放松警惕。
他知道这类微型无人机可以进行一些基础的图像传输,或许能加上些雷达功能,将成像结果投射到个人的植入式信息终端,效果基本能视为外置眼球,但这又有什么用?
对于当代的军警等政府机关,只要条件满足,他们可以直接申请出动无人机对几乎所有公共场所进行类似操作,根本没必要本人到现场来,这让章泽权的操作更显可疑。
在年轻军官思考出答案前,章泽权已经钻回了他们来时坐的飞车,并用惹人讨厌的声调命令提出要求:“现在带我去证物间,咳,请带我去,下尉。”
尽管可疑又惹人不爽,但名义上这位“胡欢安专员”拥有比他更高的职务,军人又应当把服从命令放在第一位,军官只能带着怒气载他去证物存放间。
在“胡专员”又刻意给证物间的同僚添堵了两次,并且相当随意地徒手拿起证物查看后,年轻警官终于忍不了了,他需要马上对这位pdc专员的专业素质提出质疑,然后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送回他的太空老家!
军官正在脑子里构思措辞时,章泽权却随手把本就摔坏的证物——那架倒霉的安保无人机残骸——丢在了桌上,然后他拍拍手,说工作告一段落。
军官感觉根本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但这意味着这位讨厌鬼探员该离开这里了……吧?
不,肯定不是,因为这家伙又在用他从不隐藏的促狭神态盯着自己了。年轻军官感到一阵无名火起,然后来自直属上级的命令浇灭了这把火。
他接通植入式终端,信息涌入脑海:“根据pdc联合调查方情报,现对面壁者泰勒遇袭案的嫌犯证据展开搜查……”
而据军官所知,pdc唯一那位“联合调查方”明明才在自己面前做出疑似毁坏证物的行为。
他知道自己脸上的疑惑掩藏得并不好,因为对方在笑。
“如果你等会儿回驻地报到时能载我一程,我就回答你的问题。放心,顺路的。”章泽权拍拍年轻军官的肩膀,让军官回过神来。
军官深吸一口气,同意了。
设置好目的地,军官用尽量礼貌的态度向章泽权提问。章泽权却一改之前的傲慢态度,居然很坦诚地说出了推理原因:
“因为我比你们和你们的AI多知道一个信息:pdc绝对不可能使用天基激光武器瞄准地球目标,更别说还是面壁者了。”
毕竟有韦德那档子事在前,所有pdc武装力量对地球的打击都已被大壮命人严格把控,不可能出纰漏。一丝可能都没有,毕竟那也是其他章泽权们的职责范围,章泽权绝对信任自己。
“但袭击造成的伤口很明显来自激光武器,还有入射角度……”军官提出质疑,他还困在AI给他的思维定式里。
“那是板上钉钉的,所以至少直接‘击伤’面壁者的是一道从上方射下来的激光,但它不来自轨道或者高空,必然更近。”
“但我可以保证我们当天的安保调度与警戒都符合标准,可视范围内不可能有显着威胁,更何况市面上所有达到远距离瞬时致死功率的激光武器都有实时联网的死绑芯片,物理层面地杜绝了暗杀可能性。”
“所以你现在还被这两个问题困扰:一,为什么激光依旧来自上方;二,为什么这次不来自pdc的激光袭击能绕开地球上用量子纠缠效应绑定的武器启用痕迹。”
军官严肃点头,他这一辈军人都受过足够的技术教育,知道目前的情况如果属实,很可能代表着几十年没出过纰漏的高杀伤武器管制机制出现了巨大漏洞,这可能比面壁者遇袭更可怕。
“放宽心,朋友,情况没你想的糟,因为这次袭击的问题是光不走直线。”
原来不是武器管制机制的问题,是物理学的问题…军官感到这下真不能放宽心了。
章泽权见对方如自己所愿地误解了,这才从身上摸出一小块透明碎块,在军官面前晃了晃说:“再给你最后一个提示,朋友,这都猜不出来我可就公布答案了。”
那是一块指甲大小,云母片样式的玻璃。本身很通透,但似乎有一层油膜样的镀层,在某些角度流转出彩虹的光芒。
一块碎玻璃?军官皱眉,这和光走不走直线有什么关系?数秒后,在章泽权张嘴解释地前一刻,军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因为多层介质膜光栅镜片!不止可以用来偏折不同频差的激光束,还能将多束激光合成增幅为单一混频激光束……”军官发现自己找到了答案,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推断说出来,觉得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阴谋,然后突然想起对方作为提问者,肯定早就想到答案了。
只要加上多层介质膜光栅这一变量,就可以用不受高杀伤武器管制系统监控的老式激光发射器,甚至是多个处于不同位置的激光发射器进行组合达成高功率激光攻击的效果。
只需要一个载体,一个可以引导激光发射器瞄准与调节光栅聚焦的、距离泰勒够近的、在泰勒上方的、方便销毁证据又不受人怀疑的载体。
一个被简单改装过的安保无人机恰好满足了所有条件。而激光高温或者某种自毁程序可以合理地销毁掉所有证据,只留下一些“寻常的”玻璃碎片被忽视。
军官想到这些,重又对身边的探员产生了尊敬之感,之前他的不礼貌都成了聪明人的个性,就连他把证物私自带出证物间的事也可以被忍受了。
接下来,只要出动力量去找到那些隐蔽的激光发射器,就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黑手,破案立功了。
军官的逻辑其实没问题,但章泽权之所以抓紧时间独自调查完这些事而不和军官沟通,更多的考量在更深一层:或许架设多架老式激光发射器可以独力完成,但无人机的改装与面壁者路线规划的泄露必然说明安保系统中有内鬼。
不过至少从军官那不怎么掩饰的微表情来看,他不会是参与者之一。
无论如何,在泰勒的人马宣布泰勒“没死”,以及安保部队出动大规模搜查的情况下,袭击者们都应该得到消息开始准备跑路了。
“打草惊蛇”大部分时候不是好主意,但恰好章泽权在南美这些年,知道大部分受惊的蛇会钻去的地方在哪。所以他准备守株待兔。
又是沉默的一段路程,军官把章泽权送到了目的地,然后恭敬道别后驾车离开了。
章泽权活动下身子,看着眼前这片枪铁色的柱状高楼建筑群,它们有着树冠一样的上层延伸结构,被冠上了“合金亚马逊”的名号,里面有一位已不会再认识他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