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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颖正在进行她人生中第一次作弊。

或者该说,主动作弊?学生时代,倒确实遇到过几次被其他同学要答案的经历,她虽然不会主动去提供,但至少也不反对。

毕竟在一路的求学过程中,她没觉得学习解题是什么困难的事,跟网络游戏一样,一切存在纸面上的题目对她而言都只是在变着花样套公式罢了——或许平面几何难一点,但所幸她在语言上的天赋足以掩盖这些微不足道的短板。

大部分时候,存在于纸面上的题目都像米诺斯的迷宫,但总留有一道不可见的线索,就像游戏的任务指引,只要按照游戏规则去按步骤执行,那一定会走到结局。

而学习一门语言更是这样,固定的语法词性构成了规则,接下来只需要无限累积词汇,记住特例,再了解了足够的使用这门语言的文化特点后,就能很好地掌握它。

这途中柯颖还能驻足欣赏那些由陌生字母或文字排列出的,被称为着作或诗歌的美景,除了玩游戏外,这也是她的另一大消遣。

所以一开始,被安排干“破译”三体文这件事时,柯颖的一些小不满还仅仅停留在这么做就像考试作弊一样,跟她的一些“古板的”做人准则不符。

为了避免怀疑,显得自然,她需要在找出正确答案前先自己想出一道错误的解法,就像其他学者那样好好享受挫败的滋味,然后三体人会通过智子给她提示让她最终通过看答案考到破解三体文的满分。

不过在真的拿到三体人的文字时,柯颖才发现自己跟当年面对埃及象形文字的学者们同样无力:一个完全不遵守地球语系规则的陌生迷宫展示在她面前,这次可没有忒休斯留给她的线团让她摸索着前进。

这份资料还被发往了全球其他几个情报分析部门和大学,柯颖替那些研究人员感到难过,他们的理智会是被送给迷宫里米洛陶诺斯的孩童,在她给出答案前,其他人只能在恐惧中摸着迷宫的边缘彷徨。

在这个阶段,她唯一相比其他人的优势就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知道答案,不会陷入绝望,而且作为全球第一次完全联合公开的情报分析行为,她能和以前在大学教材里才见过的名字的专家跟大师们交流了。

其实在此之前,柯颖还有一个难关要解决:她虽然算是有语言学硕士学位,但她发现参与这次破译工作的更多的是军方谍报工作者以及历史学家——他们会更准确地称自己为“古语言学家”。这就让柯颖这种纯语言学专业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明显,大家都发现了解读外星文字更类似于破译密码和解读“死文字”——那些属于覆灭的文明,再也没有活人知晓语法的文字。

大壮向他们提供了两段情报,一段短小,一段则更丰富一些,他声称第一段是三体人被截获了部分Eto成员名单时出现的三体文,第二段他也不确定用途,这是刻意留给这些研究人员的切入点。

无论是谍报还是古语言研究,人们首先要确定的都是这些内容要表达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这样才能反推回每个文字或句子表达的内容,前者可以依靠谍报来源的目的和后续反应确定,且密码必然遵守某种规律,后者则可以从同时期其他有交集的文明文献甚至当时的双语遗留物中确定。

比如最着名的罗塞塔石碑,让原本认为彻底死亡的埃及象形文字有了解读的可能,而类似西夏文这类文字,也因当时的的宗教交流留下的双语《妙法莲华经》得以被部分破译。

对于三体文的研究同样以此开始,大壮那句含糊不清的“和Eto成员名单前后有关”的情报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而一种文字一但有一定量被破译后,就轮到柯颖这样的传统语言学家出场了,他们就能用逻辑以及只言片语摸索出语法句式甚至单个文字之间的关系,古语言学家们称这个过程为“释读”。

虽然说现在还没有柯颖的工作,但她仍自愿投入到了对三体文字初步解读的过程当中。

她想使自己进入自己学习一门新语言时那样的状态,然后她感觉到了和第一次游玩《三体》时那样的无力感。

是的,在此之前,她就从导师那里接触过《三体》游戏,那个游戏模糊的目标悬在那里,无数荒诞的谜团和演出发生,但因为一直没有去思考天文学相关的内容,柯颖直到三体危机来临也没有发现那个游戏的破关方法。

现在也是一样,这些来自同一个异星球的造物让柯颖困惑,但柯颖和她暂时的同事们最后都排除了三体文是表音文字的可能,它们绝不是类似字母那样简单代表读音,可以像解读玛雅文字那样靠统计出现数量和间隔就能勉强摸到规律那么简单。

那种外形有些像楔形文字,但更复杂且充满不协调感的单个字体之间还有一些更简短的,类似起到链接作用的符号。

这就使得三体文的直观感受更像一种数学定理表达式和解析方程那样,带着一种冰冷但严肃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柯颖感到疏远,让她想起在国内读书时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数学或者物理课。

唯一的宽慰是在之前审判日号的资料中,他们就得知了三体文明早已实现文明的全球统一,这类规制的字体一定是三体人的通用语。

由于当时大壮交出的Eto名单是英文的,破解组一开始按照一一对应的老方法试图用表音文字的破解方法去解读,因此前期的工作开展的不够顺利。

所以类似于放水,大壮又恰到好处地“截获”了一段航行日志,发给了破译组。

这段航行日志好巧不巧,又包含了一段三体人之前经过“雪地”时的数据,可以和地球观测结果做对照。没人去问大壮是怎么知道的,但这类指向性明确,且基本由简单的坐标和时间表达组成的句子毫无疑问是破解组的福音。

但对柯颖而言那仍然是一串冰冷的外星公式,只是终于有了那么一丝规律性。当时大壮还特地过来提醒她别忘了三体人的舰队采用的相对坐标系,时间单位也与地球不同,杨子轩也被拉来帮柯颖换算公式。

对于这种几乎是把解题思路摆在面前的“破译”,柯颖终于抓住了感觉,她几乎是熬夜通宵搞定了三体最基础的数字和公式对应翻译——其中大半时间在重温怎么换算八进制,那是三体人的标准进制。

但等她把数据结果共享进破译组,才发现她只比另外两个团队领先了小半个小时输出结果,把柯颖折磨得精疲力尽还是在有外人帮助的情况下完成的成就,他人也并不难达到。

本来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本来柯颖就不是专精破译的学者,但毕竟她现在的任务是成为“盗火者”,所以这种任务似乎要失败的感觉还挺让她挫败的。

然后就是更折磨的用了解到的三体文最基础内容中的一点碎片去释读三体文资料。

在解读地球古文字的过程中,因为文明发源地起源都有固定位置,所以基本都能找到某种死文字类似的文化传承,然后以此类比,旁敲侧击地挖出些蛛丝马迹,而大家对三体的了解基本来自审判日号那28G已经整理翻译成地球文字的资料,基本等于无从下手。

并且很快,团队里就传来一个个打击大家信心的事实:

三体文基本确定为表意文字,且单字词汇量多到粗略估计是中文的1.5-3倍;

三体文中间穿插的符号似乎承担了多重功能,甚至包括改变词性、句子断句和部分装饰作用;

三体文还不是现代语言那种常用字和虚词占有较大比重的形式,单字重复率很低:在一段单字达到800左右的数据中,除去似乎充当标点和表明词义的符号,重复字数仅有17个。

这些都让柯颖感到烦躁,她跟其他人不一样,是必须获得第一的,而且尽管她可以现在就要求三体人帮她翻译,但一直在破译组中参与讨论和研究,让她觉得这么干的愧疚感更甚。

在她苦恼的这段时间,队伍里的三个男人在筹备着什么被戏称成“出道”的计划,他们一边大声地讨论,一边放肆地大笑,只有章泽权还是一直一张全世界欠他的臭脸。

就这么过了几天,事情陷入了僵局,柯颖感到开始犹豫要不要现在开始寻求三体人帮助了。

她必须这么做,她在选择答应大壮队友要求的时候就做好了决悟,但她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当年上学时做数学题一样的一种压抑的厌恶感。

那是对三体文本身的厌恶,柯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在学习其他语言时都会有一种隐约的愉悦感,会想着在学会这门语言后能欣赏到怎样的故事,又会有哪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俚语等着她发现,但她对着三体文伏案的这些天,却只看到一种模糊的冷酷和冰凉。

就像字面意义上的,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死文字,没有呼吸,任人摆布,透着一股腐败的气味,僵硬的关节冰冷,让人想敬而远之。

一周过去,柯颖对文字的解读进展几乎是0,那些解读出的数字在这些文献面前几乎连定位都做不到,甚至破译组里传出了这些文字是否有一层长期存在的密码系统阻止他人解读的说法。

她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都被这些外星文字干扰了,又担心着破译组中的专家有其他进展,终于决定联系三体人帮忙破译,或者说,给她提供思路。

三体文几乎成为了一种抽象的梦魇被植入了柯颖的灵魂,她迫切地想要了解,为什么传达感性的文字能以这么诡异的形式存在。

她呼叫智子,在翻译译文之前

“你们都搞错了最底层的一些思维,女士。”智子在她眼上打字,突然看到中文让她倍感亲切,多么美好的文字!

智子持续打出字幕解释:“文字作为一种固定思维和行为...对人类而言还有固定语言的作用,用于传播记录知识与信息的载体,我们数代以来一直在持续地精简与优化它。”

“起初,我们就发现了在岩石类介质上留下记录几乎是我们星球唯一能跨纪元保存记录的方法,因此这种还保留着一定类似地球楔形文字的雕刻式痕迹。”

“同时由于我们繁衍方式的差异,我们的新生个体是自带一定的知识储备和记忆的,可以跳过人类最初始的学习阶段,因此学习难度更高但后续表达更精确的表意文字是我们的最优选择,在词汇量上,相对寿命更长和学习方式更高效的三体人也可以尽可能多的创造文字,这让三体文的词汇量超越了地球上的绝大部分语言。”

“但同时,如人类所知,我们的文明有过无数次断代,重拾之前文明的记录对我们而言是快速提升文明等级的重要手段,而在对先行文明的考古中,其文字等就会难免会融入当代文明,因此会有很多传承好几代文明的文字遗留在我们的文字中。”

“还有一个更基本的原因,我们的主要交流方式直接来自脑电波,大部分想法与意识可以很直接地传达给对方,而文字的表述在信息时代前都缺乏时效性,同时因为我们不太使用声波交流,所以除了特定的拟声词,我们的文字没有发音,因此你们研究中一直反复提及的表音文字,我们也花了很久才理解其意义。”

柯颖打了个寒颤,她突然觉得三体文就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由尸块拼凑成的冰冷机器,沉默又丑陋。

智子很明显一直在监视他们的破译行动,对他们在破译过程中遇到的思维误区一清二楚。

然后智子将三体人的语法细节等传递给了柯颖,那是一大堆独特繁复的规则,但确实如数学公式般有迹可循,且完全没有例外,不存在俗语或者特殊用法,精准无比。

甚至三体文明还贴心地用一套简单的由基本数字元素开始,用地球人看得懂的思维去逐渐推导的流程,帮柯颖解决了最重要的伪装问题,让她看起来像自己推理出了结论。

原来这就是作弊的感觉,轻松就找到了柯颖抽丝剥茧都没能抓住的迷宫出口,就像有人开着推土机直接从迷宫入口推到出口,畅通无阻。

虽然出口处的答案比柯颖想的还要无聊。

办公室的电脑光驱在空转,那是智子正在伪装为激光头的反射效果,模拟光盘往电脑里录入资料,这比直接打字在视网膜上接收效率高了太多。

一周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柯颖任由智子的材料从打印机里一页一页往外吐,想着自己居然花了一周心血去思考那么一个诡异又不讨喜的外星文字到底怎么表达情感。

答案是情感没有表达的必要。

打字机嗡响,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她问:“你们的语言里,有诗吗?”

“如果是指以一定格式和韵律——对我们文字而言不存在韵律——表达的抒情式文体的话,只有一些用来做宣传的政策短语,或者用于方便记忆的规章制度有相似之处。”

柯颖叹了口气,跟她想的一样,现在她要完成她的工作了。

她把智子传来的那份资料打包加密,放上了破译组的共享网络。

她找到发送按钮,将她的作弊答案传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