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
“此夜无月无星,万籁俱寂,真不适合秉烛夜行。”杨烟站定叹了口气。
“你且闭上眼细听。”张万宁突然轻声提醒。
杨烟屏住呼吸,嗅到空气中湿漉漉的青草气息,才听到风拂时草叶间水滴碰撞的闷响和隐约的虫鸣。
野草茫茫中,她的心中生起一些道不明的感动。
“明明看不见脚下,却能在它们的摇动中感受到生命。”
是那些在黑暗中拼命汲取春雨旺盛滋长的生命。
“风拂水波盈,灯花雨洗明。
寒枝栖夜露,楼暖有杯倾。
莫苦春宵短,何妨秉烛行?
云遮难觅月,隔岸一天星。”
她脑海中后知后觉浮现刚刚在湖畔此岸彼岸所观所感,喃喃作了首诗。
“‘星’字借邻韵如孤雁入群,很美,所以尽不尽兴皆在‘心境’。古人也云:行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前人伴月游者众,无月之夜却难得,更少知音如吾两人者耳。”
张万宁对杨烟的五律品评一番,毫不吝惜地夸赞她,语气因柔软而显得格外真诚:
“杨烟,我与你,只有这样一个夜晚。”
他心中泛起别意,轻道:“虽有未婚妻子,也有无数赏香听琴吟诗绘丹青的朋友,有时心中仍会寂寞,还有一些地方空着,像这无边的黯淡旷野。今夜有你陪我到这儿散步,能静静地并肩凝视黑暗,已觉无憾。”
他抬了抬手,即使在黑暗中,也终究没有勇气去触碰杨烟的肩膀。
杨烟却根本没注意张万宁在倾吐什么,视线一直愣愣地聚焦在他的脚底。
良久才缓缓道: “公子,你先别动!”
张万宁才觉脚底一僵。
打灯低头望去,分辨出一条和春草同色的小青蛇正慢吞吞地盘在他的黑皮靴上,朦胧灯光下豆大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杨烟,红色的舌信迅速伸出,轻轻翕动。
“……我……怎么办?”张万宁声音已在打颤,“我小……时候被……咬过……”
江南多蛇,自打跟母亲进山采药被咬受伤,他再不敢触碰蛇类。
连这么瞧上一眼,张万宁就已觉浑身血液都似中了蛇毒般要凝固。
而小厮和琳琅离了他们百步远,根本看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
“没事儿,它很乖,也无毒。”
杨烟却异常淡定,轻轻俯下身子,向小青蛇面前撒了点东西,小蛇便“嗖”地窜走了。
张万宁半天才敢动弹脚,问:“用的什么法子?”
“雄黄粉,以前跟一个朋友学的。”
杨烟记起了些遥远的事情,心内才真正发觉到,阿艮留给她的究竟是什么。
他至今仍在喝炒槐香茶,而她还记得以雄黄驱蛇虫……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形成的习惯、习得的技能,不会因时间和距离而被冲淡。
“你怕蛤蟆,却不怕蛇,真有意思。”
张万宁虽好奇这“朋友”是谁,但见她不继续提及,也明了般忽略掉,只笑道。
听到“蛤蟆”二字,杨烟只觉身上又开始起鸡皮疙瘩,便一本正经说:
“蛤蟆是我踩的,蛇却挂在你身上,当然不一样。”
“你……”张万宁一时只觉无语。
杨烟又举着灯笼伸了个懒腰:“草丛里没准还有毒蛇出没,夜游果真不是书上写的那么惬意,咱们还是回去吧。”
话音未落,却听一辆马车咕噜噜地自军营远远驶了出来。
——
不是杨烟和张万宁耳朵尖,而是漫野空旷中,大马车咕噜咕噜的声音着实传得响亮。
慢慢走地近了,便能看清车的样式,车沿四周奢侈地挂了一圈灯笼,照出它金碧辉煌的车身装饰,四匹棕色骏马仿佛御风而来,径直驶向他们。
“这是——”张万宁一惊。
“是什么?”杨烟刚想多问几句,却突然敏锐地辨别出除马车声外,周围草丛里多了些其他簌簌响动。
“旁边有人!”杨烟低呼,然而张万宁的手转瞬捂住了她的嘴。
“从现在开始,别说话!”他轻嘱。
杨烟点了点头,只见车帘一撩,露出一张熟悉的傲娇秀美面庞来。
“我当是谁呢,叫得跟杀猪似的,竟然是你!”
马车行到二人身侧,晏思兰一身鹅黄襦裙,眉间贴了花钿探头出来。
她看见杨烟和张万宁并肩而立,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连忙指着杨烟叫嚣:“给我逮着了吧!今天非得让你领教领教姑奶奶——欸!姐夫……”
话没说完,一只戴了金镶玉扳指的手已从车内伸出,将她瞬间拽回车里。
“给太子殿下请安!”
张万宁跪得猝不及防,远远挑灯的琳琅和小厮来不及跟过来,也立即原地下跪。
杨烟闻声一怔,不自觉双脚一挪往张万宁身后躲了躲,却没有下跪。
她心内正飞速盘算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只有晏思兰便罢了,若车里真坐着太子,她该进还是退……
车帘紧闭,车内人没有立刻回应,耳畔只有沙沙的风声。
“黑灯瞎火的,张公子好雅兴。”
良久,戏谑的声音才从车里幽幽传来,果然是太子韩熠。
“不知者还以为你是来刺探什么军情。”
韩熠撩开帘子,露出半张脸来,冷峻的眉眼在一站一跪的二人身上流转一圈,然后目光极有兴趣地定到了杨烟身上。
对上他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神,杨烟打了怵,膝盖立刻就软了,扑通跪倒在地,头几乎埋到土里。
冷玉笙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躲开太子,可冤家路窄,她一遇还遇着俩,天下第一倒霉蛋也不过如此。
“小臣有错,下午偶然来浮生楼躲雨,不该纵容奴才在练兵场放肆。”
张万宁抬手平额行礼,淡淡认错:“望殿下恕小臣一回吧。”
不愧是江南公子,言辞间竟带了点撒娇意味。
“奴才?”
韩熠嘴角撇了撇,盯着杨烟似笑非笑:
“张公子说笑,这本就是枢密府的地盘儿,你在这儿可是撒欢都行。本宫也借你宝地,去京畿卫躲了个雨。咱们也多年不见,既然遇着了,不如回军营一叙?”
说着便抬手示意张万宁起身,接着竟向前一步出了马车。
赶车的侍卫连忙跪下躬了腿做他的下马石,任他踏着下了车。
杨烟一直没有抬头,只见一袭黄色蟒袍和一双精致发亮的棕色牛皮靴落定在了眼前。
“殿下才是说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禁军是圣上的军队,自然也为殿下差遣。小臣着实不知殿下在此,刚才实在放肆了。现在天色已晚,殿下车上又有贵人,小臣这就告辞,不敢打扰殿下和晏姑娘郊游雅兴。”
虽一口一个“小臣”,张万宁却始终面带笑容,温和笃定,此刻终于直起身子,示意杨烟起身跟他回去。
“姐夫,给我把这个死小子留下来,别让‘他’走!”
晏思兰按耐不住,又从马车中露了头,对韩熠指了指杨烟。
杨烟才刚站起身,心又已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