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
浮生楼门口,琳琅细心地给张万宁披了件绣鹤衔花草纹样玄色绸缎披风,又递给他一盏上围朱色帷幔周边坠着珍珠流苏的精美羊角灯。
内里笼着氤氲的柔光,灯笼鼓鼓的肚皮上勾画了些青蓝色描金边祥云纹路,朱砂墨书了个极显眼的“张”字。
这一身黑红相映,眼前的俊雅公子更显英武贵气。
然后,一盏普通油纸灯笼被随意地塞到杨烟手里。
“谢谢姐姐!”杨烟望着琳琅秀美的眉眼,含笑道谢。
“谁是你姐姐!”琳琅眼皮一翻,脸上没了表情,“杨公子还请自重。”
特地将“公子”二字咬得极重。
刚才杨烟落冠帽时,她看得明明白白,终于知道她家公子这段时间魂不守舍的究竟在惦记什么了。
娶兵部尚书的嫡女做正妻也就罢了,她自明晓自己的身份立场,而眼前这个下三滥的,凭什么也让公子上心?
杨烟歪头打量着琳琅,在她冷漠的眉眼间嗅到某种熟悉的酸溜溜味道,和段书卿受杜风差遣来“请”她时的阴阳怪气几乎如出一辙。
但这回和上次不同,她对段书卿有所求,必要全心应对,对琳琅却没有。
况这女子也许还能嫁给张万宁做小娘子,段书卿没名没分的可没她这么幸运。
杨烟只拱手回了个礼,轻道:“琳琅姑娘,小人与张公子只是香药诗书之友,定不敢作他想。”
然后转身提着灯笼追上了前面走的张万宁,踏着满地落花和落叶一起向湖边行去。
也只能言尽于此,亏待琳琅“情”的人是张万宁,而不是她。
说到底,琳琅的“敌人”只是自己。
可“情”之一字本就令人目眩神迷,多少人能逃得了它的控制?
杨烟自问,答案也是——很难。
夜色朦胧中,她记起冷玉笙关于‘人情债’的表述,才隐约觉出这称呼中暗含的某种权力凝视,和她所以为的“情债”究竟不同。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份的吸引力,怕无形中伤害他人惹来背叛和麻烦才选择洁身自好、修身以敬,终究是站在高处俯视他者。
但 “情”本身不分高低贵贱,不是洪水猛兽,本不应成为“债”。
不是付出了就必须追着要讨,被喜欢了就必须要还,是痴男怨女沉溺其间将其演绎出了柔肠百转的样貌。
所以全心付出,不必寻求对等的回馈,究竟只能‘修己’——这是释道二家的根本,也是她曾对段书卿讲过的:
“像那溪水,见过了路上的美景,还要顺从于命运的奔流,所以‘洒脱即好’”。
而“儒学”却又讲“修己安人、安百姓”,终极理想是使天下安。
如果说张万宁是听之任之的消极逃避,仍重在修己,冷玉笙则是一种积极的逃避,修身以外已然达人——显然他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想到这儿,杨烟不自觉地笑了笑,脸上突然泛起的甜蜜让张万宁微微疑惑。
他将灯笼举高靠近杨烟,瞪着她问:“想什么好事儿呢?脸上都快浮出字儿来了,让我瞅瞅,原来是‘发、春’!”
杨烟翻了个白眼,伸手按下了他的灯笼,转换了表情惋惜道:
“我在想,这些花朵究竟被春天骗了,早早盛放,遭了一场风雨便都被打落枝头。”
她在头顶折下一枝带雨的白色桃花,烛光映照下,摇晃枝丫上花瓣又被抖出的水滴打落一地。
她将桃枝移到拎灯笼的左手,右手隔空似抚着花枝缓缓移动,张万宁的眼睛越瞪越大。
只见杨烟手过处,零落的花枝竟重新长出了满满当当的晶莹花朵。
她执着花枝又往树上一戳,花枝竟像从未被折过一般回到了桃树上。
满树桃花寥落,只有那桃枝上花朵饱满而张扬地怒放。
张万宁忍不住伸手去摸那枝桃花,触到的瞬间花朵便簌簌脱落。
“公子,幻术只能用来看,能迷惑的是观者的眼睛。”杨烟提醒她,“当然,还有人心。”
又缓缓补充。
张万宁便丢开了花枝,轻道:“那我不碰了,饱饱眼福就罢,这样散落了反而不美。”
他可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傻子。
-
杨烟笑了笑,沿着湖畔继续行走,踩在岸边皆是泥泞。
天色已全黑下去,是雨后无月的夜晚,平静不多时又有春风重新掠起。
“起风了。”张万宁道。
借着灯光,杨烟见微风袭袭中湖水泛着幽深波纹,而对岸虞都城郊湖畔花树尽是影影幢幢,舞肆酒楼中的灯火却似星辰在盈盈闪烁。
浮生楼附近一直是禁军重地,除了守楼的驻兵几乎没有什么人,周遭是无边的寂静。
树上的鸟儿息了声响,翅膀浸了雨飞也飞不动,偶尔在头顶的枝叶间动一动,簌簌拍打下一阵雨水。
张万宁张开披风伸到杨烟头顶替她挡了落水。
杨烟心头一怔,脚下速度便加快了些,然后突然踩到了什么软和和的东西。
“咕~呱~”
一个声音自脚底柔软处泛起,她顷刻间不止心底,连头皮都泛了麻。
“妈呀!”
在被踩的癞蛤蟆惊叫的同时,杨烟也叫着跳了起来,抱着张万宁的胳膊蹦了无数下,才将头顶的鸡皮疙瘩抖落。
脚底软乎乎的触感却还清晰地浮在心头——恐怕以后她再也摸不得软体动物了。
也许是用了滚灯工艺,灯笼里的火尚未抖灭,但这一叫却惊动了周遭的飞鸟。
陆续有归巢的鸟儿被吓得即使拖着沉重的翅膀也没命地往外飞。
而因为空旷,惊叫声传得很远,远处黑黢黢的南山此时恰到好处地回了声:
“妈呀~呀~呀~呀……”
张万宁始终淡定地立在那里,此刻才把灯笼照向地面,见一只黄扑扑的小蛤蟆肚子鼓起了大泡泡。
见踩它的人比它叫得还惨,便无趣地呱唧呱唧几步跳了走。
“你竟害怕这么个小玩意儿?方才一啸可都要‘千山鸟飞绝’了。”
他打趣道,嘴角的笑意几乎溢了出来。
“你来踩踩试试!”
杨烟脸上窘迫,慌地放了张万宁胳膊,提灯离了湖岸往浮生楼北面宽阔草场走去。
草场尽头接着禁军大营,不知是不是被叫声惊到,此刻遥远如豆隐在黑暗中的无数帐内突然都掌了灯。
张万宁小跑几步追上杨烟,随她在暗黑如水面的旷野趟着湿漉漉的野草行走。
清风拂着草叶晃动着,二人如游在无尽浪波。
而天与地俱融于黑暗,天高地阔之间挑灯的两人只如一高一低闪动的萤火虫,相互陪伴着缓缓向更虚无处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