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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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
昭安十五年,仲冬大雪节气,晴了数日的天终于要变了。
虽然是正午,天空却压着层层黑云,将日光遮得严严实实,入目可及处都是昏暗,雾蒙蒙的群山万壑中万籁俱寂。
忽有清脆的摇铃缓缓由远及近,弯曲绵延的环山官道上,一辆驴车悠哉悠哉地从山背转过了弯。
那是一头浅灰色毛茸茸的小毛驴,后背横贯长着一条雪白色末尾打卷的条纹,延伸到两边的前大腿,远看像搭了条长围巾。
它头大耳长、腿却很短,脖前用彩线系挂了个铃铛,一双大眼睛憨厚清澈,却走着走着固执地停下来不动了。
毛驴拖着的是辆低矮小木车,造型却别致复古,车轮极大,车厢底盘很低,轮子上缘也就几乎和车窗平齐。
车厢上挂着一面黄布小旗,上书“奉旨赶考”四个字。
车门挡着青花棉褥帘子,一个盘顶髻插木簪、身着青兰色棉道袍的小道士撩了门帘探出头来。
“如意!走啊!”冻得煞白的小脸上只有鼻头泛红,俨然正是杨烟。
叫如意的毛驴却哼哼唧唧吹了下鼻息,表示反抗。
“再不走,就给你剁了做驴肉火烧!”杨烟警告它。
小毛驴如意哀嚎了几声,山谷中四处便一声叠过一声传来驴叫的回响。
“好,好,停!知道你会叫了。”
杨烟捂着耳朵不耐烦,只能从车子里搓着手钻出来,拍了拍驴屁股:“如意大美女,累了是吗?等过了这座山,就给你吃一大筐水灵灵的胡萝卜。”
毛驴却像是生气了,后腿猛踢了几下,扬起漫天的尘土,呛得杨烟开始咳嗽。
“真是头犟驴!眼看着要下雪,再找不到驿站,等明天大雪封山,非给你冻死在这山里!”
杨烟骂骂咧咧回到车里,却看车厢里着青布棉袍的苏可久拥着被子竟还在就着窗口的亮光认真读书。
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行了,不走了,不考试了,就冻死在这儿吧。”杨烟往被子里一拱,开始摆烂。
听到“考试”二字,苏可久才悠悠抬起了头:“急什么呢,这不还仨月才考么?”
杨烟却更郁闷了,并不想理他,歪着头准备睡一觉。
却听外面\"轰\"地一声,似山崩地裂,杨烟被震地原地弹了一下,苏可久手里的书也掉了下去。
等一切沉寂了,杨烟才从被子里跳出来,匆匆套了棉鞋奔到车外去。
五十步外躺着一地的碎石和土块,刚才山上竟发生了滑坡。
杨烟看了看天,又极目望了望山顶的草木和山行走向,走到那坍塌散落土石的地点,然后一步步丈量回来,拿出随身的一个小本,用一种奇异的不用沾墨的毛笔默默记了一番,才将眼神挪到那正趾高气扬的毛驴身上。
“原来如意知道要落石了才不走的,真是头聪明驴!”
苏可久不知什么时候也下了车,欣慰地抚了抚如意支棱起来的长毛。
“啊~~我的聪明驴蛋蛋!大宝贝!大美女!你可真是智慧与美貌并存,忠心护主、忠肝义胆的侠女!”杨烟跳到如意身边,一边抚弄她的头,一边兴奋地夸赞。
夸到如意都不好意思,闭着眼睛,一张歪嘴乐得都合不拢,口涎也扑簌簌地下落。
“有些人啊还不如驴,自诩知天文晓地理,都没算到山要滑坡。”苏可久嗤笑一声,转身要上车。
“是啊,美驴如‘毓’‘贱’如虹嘛,岂非凡人可比?”杨烟张嘴反讥。
在牲畜行买驴时,她就看中这小母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又骄傲得要命的贱样子,简直跟苏可久一个德性。
买来杨烟就给它起名叫“如玉(毓)”。
苏可久却不干了,死皮白赖地改名为“如意”,振振有词地指着驴背上的白纹,说纹尾弯曲似如意祥云,是讨此次进京事事“如意”、心想事成的彩头。
于是在清州府秋闱乡试高中举人后,初冬伊始,杨烟和苏可久两人并一驴踏上了进京赶考路。
可才走两天,苏可久就对这脾性异禀走路又慢的短腿毛驴颇有微词,后悔为何不狠狠心咬咬牙买匹骏马。
“得了吧,我们的钱还得吃饭、住驿站,到了京城还有各种花销打点,有辆驴车不错了,比双脚走要强。”
杨烟已经掌了家中“财政大权”,自封了“户部尚书”,苏可久后悔也没有法子。
相处得久了,他竟看这小母驴越来越顺眼,常常含情脉脉地抚着它的屁股跟它说悄悄话。
杨烟总是一副费解的样子望着他们,感觉莫不是苏可久读书读傻了,中了举竟也犯了癔症。
等杨烟也上了车,不用催赶,如意就自觉地开始赶路。
杨烟感叹:“如意真是一头灵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驴啊!”
不知道是夸自己还是夸苏可久,但转头却瞧见这书生此刻也不读书了,嘴角勾着正沉浸在莫名的欢乐中,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会真喜欢小母驴吧??啧啧……”
杨烟眉毛皱在一起,问他。
苏可久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我没……没有!”
像是被窥探到什么秘密,他面红耳赤且语无伦次起来。
“我还以为你犯癔病了,别中了举就连精神也不对了。将来还考什么进士?”
“这就不劳烦阁下操心了,小生可是乡试第二,考试时还是刻意收着写的,只为韬光养晦,将来一飞冲天。谁见了不得称一声‘天之骄子……”苏可久没皮没脸地夸着自己。
杨烟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可算知道你平时都跟如意吹些啥了,欺负它驴脑听不懂牛语呗。我还是赶驴去吧,天黑下来前估摸就得下雪,这驿站还能赶得到吗?”
杨烟掀了门帘,从袖中抽出一张舆图,细细查看起来。
当朝为鼓励科考,中举者皆可从当地转运使处领到十两到数十两不等的盘缠补贴、“奉旨会试”黄旗通牒、进京沿途舆图以及投驿通关时的火牌凭证。
她边看图边瞧着西边阴云密布的天空,手里一边在掐算,算着算着突然手中一松……
“泽水困,来徐徐,困于金车……”
这卦? 是要……困境求通吗?
“处困而屈其志者,小人也。道可忘乎?”
感知风雪欲来,杨烟喃喃。
“此去京师,山路迢迢,锦水汤汤,君子固穷,道不可忘……”
回答他的却是苏可久,一双眼睛正盈盈地望着她,神情却温和笃定,不复刚才的放诞:“命由己造,你还是休息会吧,别算了。”
杨烟点了点头,从窗口伸手出去,抓住车轮旁边的一个木杆转了一下。
木杆接着连轴,带动车轮和车前圈住如意的竖杆整体向右扭转,如意也就随着扭转向右微微转了向。
这是杨烟加了点小机关的自主转向马车,如此冬天里就不用露天赶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