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都说三岁看到老。而余九思十岁之前,一直被养在祖父身旁——父亲母亲嫌他吵闹,不愿带他。
那十年间,祖父从未对他说过他的“命很金贵”。
余九思最后一句话,引得蒋至明想了许久。
——要位高权重之人以身试验,百姓才会相信。
这点着实没错。
就如他自己之前所说,找犯人、府兵、或是百姓来试,就算最终成功了,百姓们会如何想?
说不定百姓会觉得,他们其实在暗中寻了成百上千个人来以身相试,而最终成功的,不过是个例罢了。
如此一来,在不接种牛痘“可能染上天花”与接种牛痘“一定染上天花”二者中,百姓一定会选择不接种牛痘。
蒋至明心中挣扎了许久,脑海中两个小人也一直在打架扯头发。
左边怕死的小人说:那法子都没人试过!大夫都没全然把握,谁去试,谁就可能会死!
右边也怕死的小人说:可他是永宁伯的孙子,他不能试!若我失败了,就死我一个。可他失败了,要死我一家!
左边怕死小人又说:就算真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说明兴宁府百姓全是完蛋玩意儿,跟他一样,全都没救!
右边也怕死的小人闻言急了,双手薅着对方头发,双腿直在地上蹬:你说谁是完蛋玩意儿?那些贱民们命硬着呢!只要有法子,他们肯定能活!
左边怕死小人脑袋被揪得生疼,尖叫嘲讽道:说这么多,你不就放心不下你的贱民们?我平日叫你少与他们说话、少与他们说话你不听,这下好了,成了你的绊脚石!你替他们死去吧!
右边怕死小人沉默了,憋了良久憋出一句:我才不是为他们.....
众人沉默间,蒋至明问了余九思一个问题。
“余郎将,你说......若本官有命活下来,陛下会如何处置本官?”
“什么?”在场之人都愣住了,余九思皱眉看向他:“蒋大人,如今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
“怎么不是了?”蒋至明抬头朝他一笑:“不瞒郎将,本官这人活得势利,哪儿有好处便往哪儿钻。你说......若此次本官来试,陛下他......会饶过本官失责之罪吗?”
说罢,余九思都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他笑着说:“这可是天花,若李大夫这法子真有效,那是不是证明咱们将天花疫都给消灭了?消灭了天花疫,还是本官以命尝试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但在场之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若真如此,那他便是真真正正做了一回百姓的父母官。陛下断不可能再处罚于他,若是余九思多提他两嘴,说不准还能带着他一起受赏。
余九思看着蒋至明,突然觉得此人的灵魂变得无比复杂。
众所周知,天花难逃,更是难以控制。
而如今兴宁府只有四条街巷百姓染疫,百姓也没有大幅生乱,更没有波及到周边州府。这般结果,已是不错。
所以陛下就算要罚,也不过是轻罚,不至于让蒋至明这种贪生怕死之人以命作赌。
“为什么?”余九思难以理解,看着他眼睛问道:“你分明不用如此选。”
蒋至明面色一滞,看向一旁,低声道:“你方才说了,只有位高权重之人身试牛痘,他们才会相信。整个柳阳府中,官阶最高的便是本官。”
余九思不行,大夫不同意。而其他府官也不会愿意,说服他们又要费口舌。
选来选去,好像合适之人就只剩下他这个知府了。
此时的蒋至明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他平时与百姓们关系不错,若以身相试之人是他,那百姓们当愿意相信。
余九思闻言一愣,反问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蒋至明不再与他多说,而是看向李时源:“李大夫,咱们去何处试?约莫需要几日?”
李时源沉默片刻,起身道:“因人而异,一至三日。就在这偏院之中。”
蒋至明点点头,转身拉住还在发愣的蒋夫人,对他们道:“本官与夫人说两句话,随后便来。”
在余九思与李时源复杂的目光中,蒋至明夫妻二人缓步出了偏院。
蒋夫人还在发愣,一双美眸看着他,眨了又眨。
蒋至明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着道:“夫人,想什么呢,回神了。”
蒋夫人身形微颤,终于回过神来,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老爷你......为何?”
她问了与余九思同样的话。
她自问比余九思更了解蒋至明,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夫君。
蒋至明闻言哈哈一笑,只说:“那日让你们走,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走。既然你们选择留下陪本官这个夫君,那我,就不能让你们失望!”
说什么“为了百姓”之类的话,真是太让人不好意思了,他说不出口。
他面上是刻意装出来的云淡风轻,蒋夫人嘴巴动了动,终究没说实话。
——那日音儿紧张得闹了好几回肚子,待拾掇好后,就错失了离开的机会,为此音儿日日以泪洗面,说是她害了她们。
可直至今日,蒋夫人才觉得......她们没离开,或许反是好事。
见她没说话,蒋至明笑容顿了顿,又轻咳一声说:“这几日你们不要来照顾本官,以免染上病。若此法当真有用,再让李大夫给你们也用上,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便啥也不怕了!”
蒋夫人闷闷地“嗯”了一声,拉着他袖子问道:“老爷,您不怕吗?”
这一法子当真太过骇人听闻,有用与否都未可知。
若没用,蒋至明就不是以身相试的大英雄,而是天花病史长河中,一个不轻不重的死患。
蒋至明悄悄将发抖的双手缩回袖子,抬高声音:“怕?本老爷怕什么?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
蒋夫人猛然抬手捂住他嘴,“莫要胡说,我们等你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