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蓉不知道林招娣说的三年不想家真不真,但是看林招娣夸张的表情倒是看出了逃离鸟笼般的自由欢快。
她看出来了,林招娣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只要她继续问,林招娣就能不停的说。
哪怕她不问,林招娣也能自顾自的往下说:“他们听我姐夫说我在厂里发饭票发工作服,就让我把工资全寄回去。你听听,全部寄回去!都没说让我自己留几分钱!
还催我找男人,让我像我大姐二姐一样,嫁个有本事的男人,然后给我弟弟弄个我这样的吃公家饭的工作。
切,三年没联系,还以为他们想我呢,搞半天还是想我给家里使劲。”
林招娣说得兴起,情绪越发激动,声音越拔越高。
“嘘,轻点,走廊上能听见。”江芙没法写信,干脆放下笔聊天:“你姐姐帮了你,你有能力了帮你妹妹弟弟也是可以的呀。”
社会现实就是这样,家庭越是困苦的,越是尽力压榨家里女孩子的价值。
并不仅仅只是胡秀清或者林招娣的父母如此,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没有选择。
他们的想法就是,你有本事了帮助家里就是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你要是没本事他们就会继续踩你。
底层互害的症结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只有求生者的信念彻底改变了才有解决的机会。
林招娣放低了声音说:“我才不帮,我宁可不找男人也不帮。”
“啊?”这个说法让江芙蓉感到很意外,在这样的环境里就已经有年轻女性这么有觉悟了,她要支持:“你做得对!”
林招娣更吃惊:“我做的对?为什么啊?”
江芙蓉反问:“如果你觉得自己做的不对,为什么还要做呢?”
林招娣眨巴着眼睛说:“所有人都说我做的不对,可我就是不想照他们的话做,凭什么呀,家里吃的用的又没全给我,凭什么要我把自己挣的全都给他们呢?”
江芙蓉说:“你不想给是对的。”
林招娣还是不太敢相信:“你们家,你工作了就不用把工资都交给你爸妈,对吧?”
江芙蓉略一思索:“是!”
别说如今胡秀清不在了,就是胡秀清还活着,她也不会理睬胡秀清那一套。
“我从有工作有了收入,能养得起自己开始,在经济能力上就跟父母是平等的啦,让我交一部分工资给爸妈当然可以,但是家事要跟我说,大事要跟我商量。”
这个说法林招娣从未听过,顿觉耳目一新,面露喜色的问:“那我不管我弟弟找工作的事,我爸妈他们就不能说我不孝顺,对吧?对吧!”
江芙蓉笑笑,理了一下思路才说:“帮你弟弟找工作和你孝顺父母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林招娣紧接着问:“那我不找男人嫁,也不是不听话,对吧?”
江芙蓉点头:“对呀,咱们国家婚姻自由,恋爱自由,有法律保护你的权利。”
法律和权利这两个词把林招娣给炸懵了,结结巴巴的问:“我不嫁男人,国家还会保护我?我没听错吧?”
江芙蓉说:“当然,百分之一百的没听错。”
林招娣长出一口气,拍着心口说:“太好了太好了,要是我爸妈写信来再说我嫁不出去就不管我的话,我也不怕了。”
看得出来,林招娣心里对爸妈的罪疚感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脸上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
“快十点了,”林招娣放下了思想负担,就开始犯困,连连打哈欠:“哎,我先回宿舍了,小江,我跟你说,熊娟娟这会儿没回来,多半是回她妈那里了,她要么过了十二点回来,要么凌晨四点半回来。到时候你别管她,听见了就起来开门,没听见就让她多敲一会儿。”
江芙蓉其实睡觉很警醒,有点动静就会醒,半夜起来开门是无所谓,只是这两个时间点怎么看着都不像正常的作息时间,就问:“她明天白天不用上班,为什么天不亮的时候就起来?”
总不是为了故意扰人清梦才故意这么做的吧?
熊娟娟说:“嗐,熊娟娟那个人呢,你看着她那么霸道,偏偏她还怕走夜路,半夜十二点正好是夜班工人下班,她可以跟着顺路回来。
凌晨四点半是她妈要上班,分厂食堂六点钟开早饭,他们都是四点多就得去烧火,她妈先送她回来再去上班。”
“哦,没事,我听到敲门声能醒,你回去休息吧,不用陪我了。”江芙蓉暗暗笑自己多疑了。
没想到这一夜风平浪静,江芙蓉甜睡到早上六点一刻大喇叭里播放广播体操才醒。
她隔着窗户朝外看,外面的天色刚刚方亮,隐隐约约能看到工人俱乐部门口的露天广场上有人在随着口令做广播体操。
而且是标准的广播体操,跟她在家属大院看到的那种像跳舞又不是跳舞的广播体操不一样。
江芙蓉端着脸盆牙缸去盥洗室洗脸刷牙,迎面看到林招娣端着小锅小盆的匆匆跑过来:“小江,你昨晚几点睡的?我怕你睡不好,把早饭给你打过来了。我要了四个包子一碗玉米碴子粥,应该够咱们两个人吃。”
在小食堂打饭,一个人只能打一份,林招娣就要了最大的份。
江芙蓉开门让林招娣进屋:“啊,你昨晚走了我就睡了,睡到现在。你先吃,不用等我。”
结果她洗漱好回来,看到小锅盖和饭盆盖都还没打开。
林招娣指着熊娟娟的床位问:“她一晚上没回来?到现在还没回来?”
“没,”江芙蓉在桌子旁坐下,伸手拿了个包子:“不管她了,咱们吃,我饿了。”
不得不说江山机械厂的伙食开得真好。
大包子能有二两一个,皮薄馅儿大,香着呢。
玉米碴子粥也不错,在大冬天的清早喝上一碗热粥,熨贴得很。
江芙蓉胃口大开,吃了两个包子。
林招娣问:“够不够?你再吃一个?”
“我够了,”江芙蓉把早餐票拿出来:“我喜欢吃油条,我下去打两根油条。那油条炸的外焦里嫩,配上撒了葱花的咸豆腐脑,特别香!”
林招娣赶紧收拾:“等等,我跟你一起下去,在食堂吃完再回来。可别我在这儿等你的时候遇上那谁回来,省得她瞎叫唤。”
还给江芙蓉出主意:“干脆吃完早饭咱们就上办公室,熊娟娟要是回来了就让她到财务科找你。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呀,你总不能在这一直等着吧。还让不让人上班了?”
江芙蓉想想也行。
办公室的办公条件好,大办公室有煤炉取暖,还能烧水泡茶喝,比宿舍里更舒服。
于是把挎包背上,随手落了锁。
有了林招娣作伴,江芙蓉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家属大院一样,走哪儿都有个人紧紧跟着。
林招娣恨不得让所有人看到自己跟江芙蓉很要好,抢着打早饭,抢着去洗饭盆,什么都不用江芙蓉动手,还说:“有吃的你就张嘴吃,要动手的就让我来,你这双手可是咱们财务科的笔杆子,我要好好保护你!”
江芙蓉打趣说:“你先别给我戴高帽子 ,我要是写的不行,别人就该笑话我自不量力啦 。”
“你听,”林招娣指着不远处的广播匣子:“你念给我听的那些话就跟他们念报告一样,才不是高帽子。”
江芙蓉笑,她只是用普通话念的,又不是念新闻稿,内容根本都不一样好吗。
林招娣又说:“要是廖主任说你写得好,我就到食堂单给你点一份小灶,溜肝尖还是蒸肉饼,你随便挑,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