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雪堂和书房在廊道中间位置,而秋园在廊道尽头。路过一片竹林园子,两边也就该分开了,桑陵还有些不舍的和姑姑告别。
桑凤娥对这个既懂事又单纯的侄女也无不喜欢的,尤其今日家宴上,她同自己之前听说的完全不同,想起那时自卑的一低头——桑凤娥的心中再一软。
“好孩子,明日清早过来,咱们再说话。”
“是。”桑陵就再蹲身行过礼,现出一抹腼腆的笑来,又抬头望向了高恒。
方才宴中跽坐着还不觉得,现在再这么一看,才有了更直观的感受——这个表哥当真是高,这得有一米九了罢。
生得也着实不错,高鼻深目,轮廓分明,细细看去甚至还带了点胡人长相。桑家往上是没这血脉的,那就只能是高家了。她默然收回目光,正准备也同他行礼告别。
就见高恒的视线在她的脸颊上停住了。
这也不是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目光了,原桑陵的记忆里就遭受过很多回,里头或是恶心、或是嘲笑、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看愣住。如同记忆里的曹家母子,曹家主母是真的被震住,而曹五郎的眼神里,是实打实的讥讽。
她也不难读懂,高恒的眼神里头并没有带着恶意,只是单纯看愣住。
想来,他还没遇到过这样满脸痘子的女儿家罢。
饶是情绪再镇定的桑陵,这一刻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她忽而又理解了原桑陵的心态——也难怪她会越来越自闭了。
“表妹。”高恒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
桑凤娥带着好奇的打量上了儿子和侄女,朝着二人各看了一眼,已是猜得个大半,随即欲缓颊,桑陵就先笑道,“多年不见,表哥长得真是好高了啊。”
女儿家的声音里带着天然的稚气,品不出丝毫难过。
要是真没意识到对方打量的目光,那实在是令人心生怜惜——这孩子得多懵懂啊;可要是单纯不想把场面闹得难堪,才装的不知道,那就更让人心疼了——这得是懂事到什么地步了。
桑凤娥自然是想到了第二种,毕竟方才在宴上,自己也忍不住打量了她一会,她就是察觉到了的。
“好了好了,天冷,明日你来瞧我,我把阿满一起叫过来,兄妹两个再说话。”
终归大年节下的,园子里霜雪都覆了厚厚一层,院子里的风再往人身上一吹,谁也禁不住,纵然心里想安慰安慰,也需得讲个实际,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了才是。
桑凤娥便又揽了揽自己侄女,才示意上高恒离开。
桑陵不再多话,就目送了母子俩一小段路,嘴角的弧度缓缓放下,方才一步步踱回的秋园。
这日夜里伺候的奴仆之中,就唯独少了一个阿青——
她也不是不清楚,今日家宴拼死一搏,将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还明目张胆的和桑凤娥多来往,巴结着她。这一举动就势必会引起马氏的注意,这继母一开始就想要压着自己,又如何会让她这一下就起来?
窗边月色被雪面折射到妆奁前,成了一段段光影,地台软席上跪坐的人微微出神,却也没有表现得多惊惶。
总不能一直缩在壳子里的,要谋求出一条生路来,她只能这么走下去。
*
既然被马氏知晓了桑陵有瘦下来的趋势,第二日清早的伙食便已然有了改变。
仆从们依次奉进来,足足四个食盘,一大碗带着汤的面饼,几大碟肥牛,热奶羹,还有码成了一座小山似的糖糕和煎皮渣。那味道光是飘到鼻子里,都觉着油腻。
“娘子瘦了这么多,想来是这几月胃口不好了,今日小厨房添了一些菜,您尝尝?”阿青笑着跪坐到了桑陵边上,一边说,一边下箸。
“我吃不了这么多。”桑陵就望着食案上的食物,并没有拿筷子的意思。
“还是胃口不好吗?”阿青脸上的笑不变,说着,又招呼人奉了一碗酸梅汤上来,“喝些酸的开开胃,也就能吃下了。”
也难怪从前的桑陵被一步步养成这个样子,这些人日日盯着,还要在耳边用关切的语气劝吃。没有人来告诉桑陵,她的胖和丑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告诉她,长久吃这些东西的危害。
唯一能回馈给她的,就只有府外人的嘲讽了。她忽而轻轻一笑,看了看自己还是浑圆且肉实的手腕,问阿青,“你觉得我现在好看吗?”
“好看啊。”阿青漫不经心地答着,将酸梅汤推到了桑陵面前。
虽说语气柔和,但行使的动作强硬,就仿佛是在告诉她,这一顿她是非吃下不可的。
桑陵自然不能反抗,都不单单是守在她边上的这个婢女了,门边廊下也都候着几个食倌,远远望去,院子里还有两三老媪,聚在一块,一边细细地说着什么,一边时不时瞥屋内一眼。
马氏布在秋园里头的眼线,何其多啊。桑陵不禁冷冷一笑,想她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太尉府只有两个女儿,就算桑陵日后会长成一个美人儿,也不定然就能全然压过桑枚。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压过了,那又如何?姐妹俩差了有三岁,桑陵终归只会嫁一户人家,三年后桑枚及笄,难不成还能被姐姐占了风头,难觅到好的夫家了?
桑枚好歹也是堂堂太尉府嫡次女,生得也不差,如何就要忌惮她到这个份上?甚至不惜在她年幼时就开始实施上这个计划了。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待嫁的女子又胖又丑,便相当于一生都被毁了。
马氏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